同 在 | 扬子江北
作者:admin 发表于2022-01-31 12:51 阅读(0)
同 在 | 扬子江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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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级教师,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无为市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于《阳光》《作家天地》《安徽文学》《小说月刊》等。
刮了两天东风,绿色泼拉拉蔓延,江南江北,垂杨紫陌,春天来了。而父亲,仍在混沌的寒夜中。
他脸色萎黄、浮肿,窝心烦躁,坐卧不宁,除了自诉胸闷、喘不过气,不与别人交流。那天,一位老朋友来看他,他躲躲闪闪,后来想起了什么,蹒跚着进了房间,摸索半天,拿出一包香烟,哆嗦着给朋友敬烟,然后垂着头孤独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像坐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他曾是一位讲故事能手,是乡村艺术家,我们家就是俱乐部,农闲或节假日,他的各路朋友来来往往,侃大山呱古经、吹拉弹唱、画山水虫鸟……
三个月来,我们带着他辗转于各个医院的不同科室,住院治疗,医生们开了一堆药,又开一堆药,语气倒是一样:抑郁症,难治,试试看。
父亲说:我不想活了。细弱的叹息犹如冬夜呜咽的萧声,对应他萎靡的状态,让人难以相信他曾是铿锵的鼓点,是昂扬的急管繁弦。
他一直自带光芒,七十多年来,无论身处何种困境,都闪着光泽,像一枚优质的金属。现在,他被一块硕大、厚重、潮湿的黑毡蒙头盖得严严实实,不见和风,不见丽日,却无力挣扎。
我们列举一些事来推测他抑郁的原因,自以为是,又一一否定。难过时,他坐下不到两分钟,站起来,蹒跚行走,鞋底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身体微微摇晃。又坐下,起立,循环重复,像受了魔咒。
父亲的痛苦,我感同身受,而且莫名觉得未来某一天,我会和他一样。我想把那只侵入他身体的黑妖揪出来,我努力寻找一切我认为是、并且我能接近的光,以公开或隐秘的方式敛聚光芒,去驱逐他心中无边的阴冷的黑暗。我陪他走路、说话、看风景、吃美食,但收效甚微。
那天,我们陪他和母亲去天井山国家森林公园游玩,看过杉树林、滚龙桥、千年青檀、汩汩流动的清泉,进入古老的双泉寺。寺内有一尊倒座观音,父亲垂首站在佛像前,口中祷念,突然伏身跪拜下去,动作缓慢、笨拙,一束阳光横在他的后背。
倒座干何事,回头醒执迷,我不清楚父亲以前有无执迷,但可确定,现在,他开始敬畏神灵,他想皈依,他祈求光明利剑般剖开他严密的黑暗,照亮他柔弱无力的生命。
父亲六十年代中学毕业,在农村算是知识分子,年轻时血气方刚胆量豪壮。五个孩子要吃饭要上学,祖母身体虚弱,长年卧病在床,父亲除了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还做各种事情挣钱,其中钓黄鳝、猎黄鼠狼,必须在天黑时下钓钩和绷子,黎明时去起,辛苦不说,还要在密密的芦苇荡和阴森的山林、坟场里钻来钻去。
村里有人走夜路遇到鬼打墙,有人被邪物附体迷了心窍,众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父亲对此总是嗤之以鼻,还要嘲讽几句。
唯一让他起过忐忑的,是猎杀黄鼠狼。他曾悄悄去请教村里的耆老许二爷,许二爷说:你不是贪财害命,是为了养活家人,人的性命比禽兽的重要得多,上天不会怪罪的;再说黄鼠狼拖鸡,你打黄鼠狼,还救了鸡的命呢。许二爷又说,你救过落水的大人小孩,救过被毒蛇咬的,救过起绞肠痧的,一个人造了几十级浮屠,是有功德的人,会有福报。
他听了很高兴,却仍旧不信神怪,还是一副光明磊落一往无前的好汉模样。
现在,做人一向高昂、硬气的父亲,谦卑地躬下身低下头,收敛自由意志,开始给灵魂预留空间。
人生三问,就个体而言,尘世几十载,只要不是太糊涂,大概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何处;但去向哪里,即生命的归宿问题,没有任何人可以提供经验。人们崇尚科学,可是面对死亡的威胁,却又相信天堂地狱,祈盼有种种不可知的秘境,收留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