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克明:母亲的背 | 美文阅读
作者:admin 发表于2022-01-30 13:46 阅读(0)
赵克明:母亲的背 | 美文阅读
母亲的背越来越弯了,弯成了一张拉满的弓。
母亲原本挺直的背何时渐渐弯曲的呢?很难确切地说清楚。也许是在她和祖母艰难地支撑这个家的时候,也许是在她将六个儿女拉扯长大的时候,也许是在她伫望着孙辈们一个个成家立业的时候,也许是在她笑迎重孙辈一连声喊“太太”的时候。
母亲十六岁嫁给父亲,新婚不久,父亲就外出工作,成了家里的“稀客”,母亲便和祖母操持这个家庭。祖母主内,母亲主外,积肥、插秧、浇灌、锄草、收割、打场、挑粮,田里、地里、场里的活儿,她样样都干,而且样样都干得出色,——她是十里八乡出名的能干人。
其时,国家进入社会主义建设快车道,“多快好省”“超英赶美”逐浪高涨,作为共青团员、妇女队长,母亲从不惜力,奋勇争先,满腔热情地带领青年突击队展开劳动竞赛,鼓动三八突击队顶起半边天。即使在只能喝上野菜粥,走路都能“飘起来”(母亲的话)的日子里,母亲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依然汗流浃背地走在劳动队伍的最前边,领着大家把歌声唱到最嘹亮悦耳,把口号声喊到最振奋人心。现在想来,仍觉得不可思议。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让她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是她作为妇女代表出席全县的劳模大会?是她胸前佩戴的鲜艳的大红花?是她肩头搭上的“劳动光荣”的白手巾?——我知道,这是母亲年轻时获得的最引为骄傲和自豪的荣誉,虽然她从来没有提起过,就像轻轻擦去额头上的一滴汗,就像悄悄拂去掉落在衣襟袖口上的一根白发。
母亲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除了在生产队干农活,回到家里还要帮助祖母做家务。祖母年幼时就缠小脚,干不了承重的活,母亲每天一清早得到庄前的土井里挑满一缸水,经常要挑着稻子到一里多地的加工厂去碾米,有时候还要到近十里地的街上去磨面、卖柴草——这在其他人家都是男人们干的活。一次,五更天被母亲喊醒,陪着她去街上磨面,我背着半小口袋麦子,母亲挑着笆斗,深一脚浅一脚地直到日上三竿才赶到街头粮站加工点。那一天加工面粉的人很多,排成了一条长龙,母亲和我随着“龙尾”缓缓朝前移动,等加工好面粉走出来,四周已漆黑一片了。母亲挑着面,我背着麦麸子,踢踢绊绊地往回走。肚子叽里咕噜地叫,我咬牙忍耐着,我知道,挑着担子的母亲一定比我还饿,她的影子分明已有些摇摇晃晃了。
也许,在母亲看来,这是极其寻常的事儿,她是把所做的一切当作一种责任,义不容辞的。
母亲任劳任怨地承托着这个家。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时,我在县城读师范,弟弟妹妹们也只刚到读书年龄,仅能做点辅助性的家务,家里田地耕种、扬场、卖粮、砍草主要靠母亲一人。她每时每刻都不闲着,趁着月光在田间拔苗,顶着烈日在地里锄草,冒着暴雨在场上收稻,浸着露水在山上割草……常常都是祖母喊着催着,才拖着两腿泥水来家吃饭,有时候还让祖母把饭菜送到地头上吃。冬闲的时候,母亲也未闲着,修田埂,挖地角,铲草皮,谋划着来年的种植。看到别人家翻盖了新房,母亲便和祖母商议,在老屋的西岗边另起一宅,盖几间房为孩子们长大了备着。地基是母亲亲自开挖的,基石是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弟弟到处捡来的,墙头也是母亲领着我们用泥土垒起来的。挖松岗上硬土,用榔头砸碎,泼上水浸泡透,撒上剁碎的干稻草和红麻根,高挽裤脚用力在上面踩踏,直到把泥土踩和得又黏又稠,母亲抡起铁叉教我们垒墙,垒一层,踩严实,再铺上一层稻草,接着垒第二层、第三层。每一回只能垒一尺多高,待晾晒干了之后才能继续垒。记得那年初冬赶在上冻前,墙头已垒到一人多高。母亲常常手持铁锹,在土墙的四周里左看看右瞧瞧,脸上漾着笑纹,——她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就像端详着自己一天天长高长壮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