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明亮的梦想死在北京？（地铁上的高跟鞋女孩）

地铁上的高跟鞋女孩

 

在帝都挤地铁这种事。晚高峰时节，未进站台，底下一片黑压压的人，已经膝盖发软。麻木下降的扶梯，像缓缓沉到一座大墓里。要奋力划行才挤得到车门口，一路耳边两颊溅上多少粗重的呼吸，一抬眼，呆滞的眼神、松弛的脸、汗腻的脖子、渗油的衬衫后背，没有时间也没有退路，只能硬起头皮向前一步舍身没入。它们迅速包围合拢，紧紧贴上身来，偶尔还有男子毫不避讳地打哈欠，竟就贴在耳后——顿时从颈后到整幅背的汗毛都绷紧竖起，分明感到一团烘热浑浊的气体扑将过来，避无可避。车厢里永远是苍白的墙壁，苍白的灯光，轰隆轰隆轰隆……映在黑洞洞的车窗玻璃上，一排排没有表情的模糊的脸。有多少明亮的梦想死在这里？大概每天有12打。

 

这样灰扑扑的人群里，偶尔露出年轻女孩子，从容立在角隅，抱着大大公文包安静不语，只凭脚下一双漂亮高跟鞋，成为沉闷画面里的鲜丽所在。

 

搭地铁而穿一双高跟鞋是多么费而不惠的事情。毕竟挤地铁的年轻人，每天的生活并不是鲜花与瓷器。柴米油盐与舟车劳顿，日复一日地消磨下去，渐渐地也就服从了一种平庸的命运。一切方便就好，空具美形而不切实用的高跟鞋早就在鞋架上落了灰，在这陌生而紧绷的城市，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是可以用运动鞋与双肩包搭配西装的。没有舞台，没有观众，似乎也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松懈，变成一种温吞、满足而迟钝的人。

 

因此很喜欢这些在地铁上故我地穿着高跟鞋的年轻女孩。这种任性是对惨淡生活的一种不动声色的胜利。

 

地铁尽可以腌臜，现实尽可以艰难，还是要美。有了这种气性，生命就柔韧。到站时候冷不防一阵惯性倾斜，你看她明明被甩歪了身子，柔柔弱弱就要倒的样子，硬是自己抓稳了扶手，拉起来站直了又是不蔓不枝。那双漂亮的高跟鞋，带着那么一些随意，略开一个角度轻轻点住了地面，就是T台展示的姿态——谁让它美呢。

 

高跟鞋毕竟最美。再怎么有科学证据说对健康不好，也还是爱得执迷不悟。一个女孩子，最初穿运动鞋，那压根没有形态可言；匡威固然一派直来直往、率性潇洒，然而柔软不足，也就愣气。到了豆蔻青涩的时节，渐渐识得了蝴蝶结、糖果色、流苏穗、水钻搭扣小铆钉……关于美的形形色色，竟然有那么多。然而配上平底，也就像少女平削纤细的身材，娇憨的，没有余地。灰姑娘的玻璃鞋应该是集中了世间最多美妙幻想的一双鞋，谁又会把它设想成平底呢？高跟鞋就美在线条。玲珑有致，轻重协调，分寸自如，是完整而曼妙的。自高而低流水一样倾下，稳稳地凝住在一个秀美的足尖，小小方寸踏在地上充满轻盈感，无论是如茵绿草亦或险恶风波，始终纤尘不沾。娇媚的鱼嘴与优雅的小尖头、柔软的小羊皮与雍容的磨砂皮，一定要补足了高跟托起的那一段不动声色的矜持，才算是点了睛。

 

这美丽的鞋子，是会痛的。第一次穿个两三天，实在不堪摇摇摆摆，又塞回鞋盒，推进床底深处，这是所有女孩都经过的阶段吧。某种意义上，学会穿高跟鞋的过程，是一道悠长而深刻的成人礼：关于轻重的拿捏，关于束缚之中诞生的优雅，关于一定要忍受过镇痛后才会到来的美好。不懂得的时候，也就只能穿着平底鞋蹦蹦跳跳。后来，也许要直到第一次求职面试的那一天，穿上一身别扭的白衫黑裙，看来看去，毕竟还是要配一双高跟鞋——比平底鞋痛，但也更加成熟、沉稳、优美。一场场面试下来，接着还有入职报道第一天，还有第一次在宏大的报告厅里当着台下一排排高层大佬作演讲，竭力压着微微颤抖的嗓音，聚光灯下看来却是一派自信大方的样子……终于也就走惯了高跟鞋，也就有了今天，车厢再晃动气定神闲，人群再嘈杂从容不改。有一天突然想起，其实很早很早以前，还在很小的时候，就偷偷地试过妈妈的高跟鞋了。小女孩到小女人，竟是走了一个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