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老父亲聊天

 

 

父亲老了。

我为自己的粗心，狠狠地骂自己。父亲是个开朗阳光的人，很少提及自己过去的往事。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年过了春节后，从俺二姨家回来，就犯了爱唠叨的毛病。以前，吃了晚饭，他都是爱看电视，把着一部电视剧，一直看到尾。现在不行了，看一会电视，就没事找事跟我说个话。看他这个样子，二姨说，你爸老了。我才注意到，父亲真的老了。

老了，老得爱唠叨了，老得爱说过去的故事了。

常常，吃完晚饭，我躺在客厅的贵妃椅上，父亲会第一时间从里屋拿出枕头和轻薄的蚕丝被给我盖在身上，然后给自己的茶缸蓄满水，饶有兴趣地给我讲他的陈年往事。他怕我不爱听，总是小心翼翼地说：“你们现在真是掉进了蜜罐里，我当年……”

我知道他老了，开始是忍着装孝顺，听他说过去的事，可是，后来，听着听着，就有些不耐烦了，用各种态度应付他。他也知趣，常常话说到半道就咽回去了。

父亲今年快80岁了，生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三，忍饥挨饿，吃不饱是常有的事，能活下来主要靠吃菜团子:一种地瓜叶、槐树叶等树叶、菜叶参上玉米面团成的主食。他刚满周岁，奶奶又生下一个孩子，可是家中的三个儿子，已经让这个家不堪重负、朝不保夕了，为了保全父亲的性命，奶奶狠心送走了刚刚出生的四儿子，让父亲能继续吃奶，父亲是吃两个孩子的奶长大的。每年，收成好的时候，红高粱刚刚长出嫩嫩的谷粒，还等不到成熟，奶奶就会拿镰刀割下高粱头，洗干净，放胡同口圆圆的石臼中捣碎，浮去糠，把米粒拿来给孩子们炖高粱粥喝。玉米也是同样等不到长满粒，就被掰下来，成了孩子们口中的美食，为换到一点粮食，家里能卖的都卖了……

“你看看，现在这孩子矫情的，连饽饽都不爱吃了……俺那时候吃瓜叶蛋都不能敞开吃……”这是早些年，我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因为街上一个小孩子嫌饽饽不好吃，在地上打滚的事，来家跟我说。还没等他说完，我就顶上一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父亲见我不愿意听，就赶紧转到别的话茬上了。自从二姨说他老了，我觉得自己连父亲说个话都不愿耐心听，实在是不孝顺。心里有些不好受。二姨说：“家有三老，是一宝。你爸这么大岁数了，多听听他的话，他就心满意足了……”我反省自己年轻时对父亲的不耐烦，心里就像被蝎子蜇了一样痛。特别是看到父亲越来越不爱动弹，看着电视打盹的样子，决心要听他说自己想说的话，当他一个热心的听众，尽我自己的孝道。于是，我就借口跟他说，学校里要收集一些过去节约粮食的故事，让他给我讲讲……他的眼睛马上亮起来，闪着光说：“那敢情好，故事有的是……”这天晚上，吃过晚饭，我给父亲的茶缸蓄满水——我怕伺候他太多，他不习惯，就像往常一样躺在客厅的贵妃椅上，他就从里屋拿出枕头和轻薄的蚕丝被给我盖在身上，还特地按了按被角，然后喝着水，看着我的脸，像是多年没看见我那样亲，然后笑眯眯的说：“现在学校教育越来越好了，知道教育孩子们节约粮食了，现在的孩子生在福中要知福啊。想当年，我上中学的时候，哪能吃到这么好的饽饽……”

 

 

 

那是1958年，父亲要到离家20里路的珍珠三中上学，恰逢荒年，社员们还解决不了温饱问题，父亲只能每隔5天，放学后步行回一趟家，取奶奶在大食堂用地瓜叶做成的菜团子。每次回家都是走夜路的，路旁树林里的“咕咕喵”发出骇人的叫声，时常有黄鼠狼、野兔子嗖的一下从腿边蹿过去，吓父亲一跳。早上，天不亮，父亲又顶着星星走回学校。父亲一次只能拿15个菜团子，每顿饭吃一个。偶尔，奶奶会给父亲多准备一小袋地瓜干，这对于父亲就是难得的美食了。可时间一长，菜团子还是会馊，一咬一拉丝，父亲为了充饥，只能忍着。因为没有营养，父亲那时候面黄饥廋的，胃也不好，时常吐酸水。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4个月，所幸还是学校出面帮父亲解决了吃粮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