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衣

作者：竹杖芒鞋空间

 

 

文工团撤消的消息，从证实到落地在别人眼里快得猝不及防，在他心里竟然是一个漫长到甚至有点煎熬的过程。从穿上这身军装时，他就在戎装包裹下换了一个人，尤其是与以前音乐学院同学身上的文艺范儿相比，他越来越像一个行伍之人而非艺术工作者。他们都说他是人靠衣装起精神，但也是被衣装约束住了，再发展下去怕是摸不着以前那些柔婉缠绵的调门了，军衣之下的他也就只适合唱“大风起兮云飞扬”了。他知道，他们这是暗示他快点脱下军装的调门，但他却总是装作不解风情的样子，呵呵两声：我可不光能吼“大风起兮云飞扬”，也能唱“一棵呀小白杨”呢。

根据军委整编命令，文工团撤消，他清楚他们团所有人脱下军装只是迟早的事。军令如山，留恋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大家都在感慨一番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找好了退路，他那些在各个艺术战线干得风声水起的同学也正在张开热情的怀抱等待他回归。

“还等什么？赶紧打报告转业得了。”

“我们这儿就缺你这样的艺术总监，你是准备拿年薪呢，还是入股。”

“快点，你这人真让人急死了，跳出来哪哪哪不比你现在强得多。”

无论别人怎么说，也不管身边的同事怎么未雨绸缪，提前给自己找后路，他就是不着急。关系密切的人都说有点儿他不着调，明摆着在部队不能待一辈子，现在连这一阵子都可能要划上句号，就不要再整那些高大上的东西了，实际一点赶紧走人最现实。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初的确是为军装的荣耀来的，你说是制服控也好，是军人梦也对，反正他就喜欢这身军装。后来呢，后来经年的摸爬滚打让他觉得又多了那么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人说那叫心理军装，就算是吧。每个人都有自己钟情的东西，他只知道组成它们的是从他入伍开始到现在经历的所有时间和时间之上的所有经历，对他来说，它们不只是心理军装而是一件盔甲。当然，其中也附着了他吃过的军粮、听过的哨音、走过的队列、射过的子弹、上过的舞台，还有他谱写的战歌、编写的剧本、弹唱过的曲子。

是的，他在军中也不拿枪不站岗不打仗，就是一个歌颂者，可他已经想明白了就想做一个歌颂者，给那些他喜欢的人，给那些他觉得值得歌颂的事。可是，应该用不了多久他就不再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了，这是命令。团里的人有的上班已经不怎么着军装了，他们正在逐渐过渡到一个“军民融合”的状态，直到宣布命令解甲归田的那一天。他没有这样，天天还把军装穿得整整齐齐像个得机会就秀军装的新兵，最常穿的是作训服，有强烈的带入感，好像随时处于一种临战状态。他心里清楚，心理的那件军装比起缀满星徽资历章的军装更难脱下。他并不担心将来，脱下军装前，他想再做一件事，为那些舍去的和不舍的，或者永远也不会舍弃的。

那个告别的冬天，作为团里的主创，他的创作热情突然开始升温，热到像刻意要融化什么。每到夜色来临时，就有按捺不住的冲动，怕辜负这段燃旺的灵感，他把自己关在钢琴房与一本历代军旅诗词选独自对话，好像他面对的是一队队正从历史中走出来的队伍，他也在队伍之中。耳边，进退走留的嘈杂渐渐退去，鼓角争鸣铁马秋风重回到琴键上来，他下意识地有力戳击，诗篇化作汩汩而出的音符淹没了整个琴房，也渐渐漫过即将而至的告别。后来，新闻中这样报道他和他的团队那些冬天的晚上：文工团的主创团队落实强军指示，精心挑选出经典军旅诗词谱曲编配，悉心打磨了一台气势恢宏的中国历代军旅诗歌交响合唱音乐会，得到业界热烈好评和官兵热烈呼应。

他就是这样的性格，别人看似都“凉”了，他却又“热烈”了一把。很多熟悉的人不理解他，也包括我，从情感到艺术的角度，我们似乎还存在一些沟通的困惑。这种困惑直到那天晚上经典咏流传节目播出后，我才有了答案。那是一首歌名《无衣》的男声合唱，来自两千五百多年前的《秦风·无衣》，他们编排创作的曲目之一。那晚他们把经典唱给所有人听，铿锵有力，阳刚十足，歌声中我听出了他的解答：岂曰无衣？与子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