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苜蓿

（乡村系列）

青草是大地的语言，不用播种就能连绵不绝、碧色接天，铺满家乡的田地、沟渠，它们在风中摇头晃脑、交头接耳像是在说着自己的方言。少年头戴草帽持一把镰刀，想象着自己是行走的江湖的剑客，循着青草茂密的踪迹，挥镰扑向丛草的群落。利刃落在汁液浓厚的茅草身上，青色的对手纷纷匍身顺从地躺下，刺蓬、板板草、苦子蔓、谷蛹儿、抓地龙……很快积成柔软的草山，成为少年收获的猎物。

太阳热情地燃烧，仿佛可以点着庄稼汉的烟斗，汗滴混合着青草的浆汁印在少年的棉布褂子上，留下了鲜艳的一道绿痕，就连飞鸟也躲在树荫深处窥视着挥舞镰刀的不速之客。眼前的茂盛让少年不愿歇息，嚓嚓嚓，一阵冲杀，便可以换来家中几头大牲口夜间的美味，成堆的青草瞬间让少年的成就感胀了出来。

少年喜欢青草，家里养的那几头牛和和骡子也喜欢。看着柔顺的青草铡成它们喜欢的碎片，然后陆续从食槽中进入它们的口腔和肠胃，少年仿佛能够感到青草变成了它们拉车的力量和拖着犁铧的耕耘。青草是牛马的美食，也是少年幼时的伙伴。年复一年的夏日来临，少年巡游在天地之间，把青草割离开土地，一年一年大地又重新被绿草覆盖，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有手上、脚上留下镰刀的划痕像岁月刻下的年轮暗示着少年的成长。每年夏天来临，少年搜寻野草的路线总会以家为圆点向四周任意延伸，这是少年的权利，也是借着割草四处游荡理由。世界上有割不完的青草，也有挥霍不完的光阴，明天似乎很远，用不着为自己增添烦恼。

夏日风暖日灿，田地里的作物正在不舍昼夜地生长，能种的地方都种上了，却依然不能满足农人们对收获的渴求，恨不得把大路也犁开撒上种子。青草之外，还有苜蓿也是牲口的最爱，麦子、玉米是人的口粮，苜蓿是父亲种给牲畜的粮食，青草则是为少年它们采摘的野味。好地都要种上粮食和能换来钱的东西，为牲口种植的苜蓿几经权衡，只能放在离家很远的高坡台地上，由天去养着。

苜蓿拥有强悍的宿根，割得勤一些，一年可以割好几道。与青草不同，青草只属于牛羊，苜蓿却是人畜争食的美味。从春天刚冒出来的嫩苗开始，饭桌上就多了苜蓿的身影，鲜绿的模样，浓烈的草腥味，飘进了正在吃食牲口们灵敏的鼻腔，让它们疑惑地四处搜寻，没有心思吃草。这个时候，苜蓿不属于它们，太嫩太诱人了，属于它们的苜蓿要等到长成粗壮高大的秸杆状时，才能一垄一垄地割回、粉碎与它们不太爱吃的麦秆、玉米秆搅拌变成它们的饲料。尤其是春雨过后的苜蓿嫩苗更是主妇们手里不能放过的食材。不管是长在谁家地里的，愿意吃就用手飞快地揪一把，和上白面稍作加工就是难得的美味。母亲喜欢用苜蓿的嫩苗做成各种勾人食欲的熟食，父亲则更欣赏苜蓿原生态的味道，常常将苜蓿切碎配葱丝凉拌，生腥的草味更适合男人的胃口。在缺少油水的日子里，苜蓿也是肠胃里变换的花样。一直到夏天，苜蓿高过孩子的个头，开出满地紫色的小花，依然可以成为农家变化出来的美食，紫色的苜蓿花可以同白面一起蒸制成颜色好看的面食或是锅里漂着的清清爽爽的面片。此时，苜蓿才会成捆地集中收割回来晒干储藏成为牲畜越冬的干草。

时间走得太快，心又转得太慢，总是怀念少年时代那样散落、自在、茂盛、纯洁的青草，无法接受城市里人工养护的齐整的绿地。挑剔的人们见不得有一颗野草混杂在其中，常常需要花费力气把它们从草坪中剔除出去，似乎它们不属于这片精致的同类之列，连根拔出的青草毫无生气蔫瘪成一堆，像捞出水塘奄奄一息的鱼，让人同情。说不清为什么，想起家乡总忘不掉那些满世界长着的青草，还有那些开着紫色小花的苜蓿。青草和苜蓿拥有强捍而倔强的生命，曾经与之朝夕相伴的人或许也在血液里融进了它们绿色的汁液，并任其占据了身体里一些柔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