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素来只怕两个人,白舅舅和黑舅舅
作者:admin 发表于2022-01-20 17:02 阅读(0)
白舅舅与黑舅舅 | 胡静波(1103)
我素来只怕两个人,白舅舅和黑舅舅。在别人听起来这种称呼有点奇怪,但我是从小叫惯了的。因为大舅舅天生白皮肤,加上有胃病,更加苍白得厉害,而小舅舅却长得乌黑油亮,自从“山上”下来后,愈加显得黑了。在他们之间大与小的差别,远不如黑与白那样来得分明。
白舅舅是小学里做老师的,他时常对我讲,小孩是革命接班人,所以要识字......。偏偏我最怕的是识字写字,他硬是教我识了许多字,“东方红,太阳升......”识了还要写,真是麻烦得很,时间一长我就不耐烦,他既不能象父亲那样打我,又不能象老师那样罚我。一看他苦笑的脸,便知他没有了办法,这时黑舅舅就会大吼一声:“写!”于是我就吓得闷头写了下去,若不识相,他真会一巴掌打过来。但我心里并不服,叫我写,自己却从来不看书不写字,成日站在弄堂口胡扯蛋。
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既不有趣,又无值得一提的地方,但今天想起来却倍感亲切,因为上星期白舅舅死了。
他才五十来岁,本不该死得这么早,全是让他自己耽搁了,“老胃病,老胃病”,却从不将它放在心上。曾有一天他看到报上登着一则消息:“为庆祝教师节,为民医院对教师看病实行优先照顾。”他去了,不料应该护士却叫他到后面去排队。他说:
“报上不是说教师可以优先么?”
“你看的是什么时候的报纸?今天是十一日了。”
结果排了好半天队,开来了两包“胃疡平”。他发誓再也不上医院的门了。
不久他却违誓了,这回是上真家伙了,滴水不进,经诊断,他是得了胃癌。
白舅舅患胃癌的消息一传开,上门探望的人络绎不绝,来得最多的是小学生,三五成群,一批又一批。老式房子的楼梯小而且暗,一听到楼梯咚咚咚咚地一响,白舅舅就忙不迭地呼叫,“当心啊!快给小朋友开电灯!”很费了不少精神。有时来了几个顽皮学生,白舅舅就不放心地问他们,“你们出来大人知道吗?”“功课做好了吗?”如果回答说,“没有做好。”他就会追问下去,“会做吗?”“这道应用题式子怎么排?”回答对了还好,要是回答错了,他又会一五一十地给他们讲解,碰到笨点的学生,一直要讲到喉枯唇裂。舅妈真是恨透了这班“小猢狲”。
他们学校的领导也时常来看他,还派人踏黄鱼车来送他看医生,有时还给他送上个三十五十。终是非常有限,远不如黑舅舅给得多,黑舅舅一出手就是一百。
黑舅舅是做百货生意的,钱赚得很多,不要说一百两百,即便那次因为逃税被罚了五千多元,还说是“毛毛雨”。今非昔比,鸟枪换炮。想当年他刚从“山上”下时,连根香烟都要向人家要。成日东荡西游,不务正业,也不愿学点什么,所以除了成天站在弄堂口的“六点另五分”谁也不愿理他。看到时常有人来找白舅舅补课,或是请白舅舅去开夜课,他又很羡慕,说白舅舅是“臭豆腐干”。
我母亲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弟弟,舅妈更是毒透了他,全靠那个相信“长兄为父”的白舅舅给他撑着。他东混西混,直到去年头上他做了一批“霍元甲汗衫”和“许文强帽子”,才着着实实发了一下。如今是财大气粗,“臭豆腐干”的帽子自己戴了。而叫白舅舅是什么“清香白玉板”,闻闻是香的,其实淡而无味,一个人落难的时候还可尝尝。
白舅舅终究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到了二十日晚上已说不出话了。我猜想他活不多久了,医生也说过不了今晚,可是他的一丝游气却绵绵不绝。星期六早上,他竭尽全身的气力轻轻地问了一句:“今天几号了?”我说:“已经廿三号了。”他颓然地象条捞出水的河鲫鱼那样喘起气来,睁大了绝望的双眼,伸出两只手指,似有什么事放心不下。舅妈说:“我们娘俩你尽管放心......”,他依然伸着两只手指。我忽然想到《儒林外史》里也有这么回事,就自作聪明地关了一只电灯,他恼怒得用无力的手捶了一下床沿就咽了气,两只手指软软地垂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