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心之路
正值十一月份,这个小县城的冬季初染寒霜。已是清晨六点,破晓尚未到来,三栋教学楼就传出了密密麻麻的读书声。朱晓明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圈,他似乎总会拿着这样一串钥匙,走到哪,声音传到哪。
朱晓明站在人群里,你一眼就能找到他。典型的南方人身材,精瘦干净,常年的办公室生活加上缺乏锻炼,使得他的皮肤看上去略显苍白。年近五十的他,走起路来飞快,那速度,从远处看,简直是在竞走。
朱家四代都是教师,他的女儿就读于江西师范大学,现在在南昌的一所中学任教。他的父亲,身体还算硬朗,有太阳的日子里,老爷子拄着根拐杖就自个遛弯去了,怡然自得的很。
工作之余,总能看到办公室的老师们一扫平日的威严和身旁的人有说有聊,高兴处也会大笑几声。而坐在最里边的他,不是批改学生的作业,就是写教案,不然就是去教室里转转,带上一本自己爱看的书。
在学生眼里,朱老师是不讨喜的,他过分严厉,不苟言笑,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让学生对他畏而远之。可多年后,对于历经了世事沉浮的学生而言,那个苦口婆心,拿着一串钥匙在人群中飞快穿过的朱老师,总是让人想念的鼻尖发酸。
他站在高二四班的门口,背着手扫了一眼教室,学生的桌子上堆着高高的书,书堆的后面藏着神态各异的脸庞,或精神抖擞,或心不在焉,或昏昏欲睡……同样有困意的还有站在门外的朱晓明,他们的班主任。不一样的是,他困了,还可以到走廊上走几圈,冷风一过来,再沉的困意也能立马被吹走。
他望着教室后面几个眼睛都睁不开的学生,建议他们到外面走一圈,吹吹风,洗洗脸。后来,学生们干脆到走廊上读书,有意思的是,这一小举动引起了其他班级的效仿,一时间,走廊上成了早读的主战场,学习热潮高涨。
这就是八九点钟的太阳,朱晓明为这些孩子骄傲,但偶尔,他也会感到无力。
朱晓明站在这方三尺讲台将近三十年,熬过十年文革,走过改革开放,从青涩稚嫩到两鬓微白,从亦师亦友到桃李争妍,三十年的光阴岁月,他都倾数付诸于这小小方寸间。犹如画家爱惜画笔下的墨彩,老师也珍视他班上的每一个学生。然而,每隔几学年,总会有一张休学申请表躺在他的办公桌上等待署上他的名字。
其中,有这样一个学生,名字他还记得,叫周建华,像爱民,国强一样,是那个年代独有的文化特征。周建华比他还大两岁,个子很高,一米八几的样子,朱裕明站他身边矮了整整一个头,这让三十年前的他很不得劲儿。
那时是他教学的第一年,刚刚从当地的大专院校毕业,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比自己的身板还大一号的白色衬衫,头发梳的整整齐齐,气宇轩昂。为了树立自己的威信,也顺带化解自己的紧张,正式授课前一个星期,他拿到班上的花名册,四十多个名字,他花了三天,背了下来。
当他点名的时候,一切如他预想的那样,班上的学生个个瞪着一双大眼睛,那眼里写满了不可思议。不可置否,那眼神对他很受用。而当念到周建华,那个坐在最后一排的大个子仿如擎天柱一样屹立在朱晓明的眼前的时候,他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每个班级里难免会有几个刺头,身材高大,孔武有力,读书那会,他就体会到了。教学时间一长,朱晓明对于班上学生的情况大致都有了解,周建华也不例外。很显然,他“辜负”了自己这副好体魄,同时,这也让朱晓明松了一口气。
年轻人的友谊是很快建立的,他们是师生,他们也是朋友。
在下学期的时候,周建华没有来,这种情况,一般就是自动退学了。那时还不流行家访什么的,但朱晓明还是去了一趟周建华的家里,坑坑洼洼的泥路,他没有心理准备,一条黑裤子溅满了黄泥。
当他站在周建华家门口的时候,他还是惊讶了一下,那最多算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破裂的墙体用废弃的红伞遮挡着,那是这个屋子唯一可以称作色彩的地方。他还有两个弟弟妹妹,年纪很小,还在上小学,一家五口挤在十几平米的小屋里。朱晓明的到来,令周建华的家人甚至他自己都添了些许局促与尴尬。周建华给他倒了杯茶,然后直接坐在了外面的草垛上,不知在想什么。他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指甲缝里藏着厚重的泥垢,即使对着他这样年轻的小伙子,也是恭恭敬敬的。而他早忘了他此行的目的,那一刻,置身于这样的环境里,他只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他伟大教育的苍白无力,在生存面前,仿佛一切都不值得一提。
人都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方知天命。年近五十的他,回想曾经那个因生活不得不退学养家的同龄人,再看看如今的“90”后,反倒疑惑了。
“在这样的时代里,吃穿不愁,学习用具样样俱全,而你看看现在的学生,对于高考毫无概念,以为毕业就是学习的终止。天天叫嚣着自由,个性,人性解放。可说到底,他们追求的这些东西,他们自己都不懂。什么叫自由,即使是我们这样的中年人,又有几个能讲明白。不让你浪费时间要你好好读书,你就不自由,你就被压迫,你就要反抗了?胡闹!”
那时,考上大学,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商品粮户口”“干部身份”“铁饭碗”,你要是考上了大学,相当于你一个家族的命运也就此改写了。
那时的教育只是单纯的传递知识,而现在,在这个信息多元化时代,人们对于知识的渴求仿佛正在慢慢退化。他说,这是掉在蜜罐子里差点被淹死的一代。人类的灵魂纷纷停留在一个十字路口,止步不前。何去何从?
曾有一个学生问过朱裕明,“为什么要读书?”关于这个言论,让人莫名其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兴起,更好笑的是,这样的问题竟然会兴起。仿佛它和“为什么要吃饭”一样不可理喻。
朱晓明渐渐明白,在这个貌似繁荣的时代,有一种精神在逐渐腐化,在新一代的孩子身上,这种现象越发明显。众人皆知周迅不闻鲁迅,追赶苹果,却不识万有引力,崇拜爱情,忘了艾青。在朱晓明看来,更多的年轻人只不过披着一副正好的皮囊,皮囊之下,空无一物,对于这个民族,这是可悲的。
同时,作为教育工作者,他们要做的,就是往这些人身体里注入能量,一股正能量,不是单纯的知识输出,而是精神的引导。当然,也不会是心灵鸡汤,鸡汤对于年轻人来说,营养过剩。
在周一下午的班会上,朱晓明站在讲台上,真真正正就“读书”开了一次班会。他知道,很多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告诫要好好读书,考一个好大学,光耀门楣。仿佛考上大学之后,一切想要的都会纷至沓来。他太了解这种可悲的想法了,也见证了无数个因这种想法至今都愤愤不平的例子。
在很多年前,他的学生面对家庭的重担,他无力的成为旁观者。而现在,他站在五十八个学生的面前,铿锵有力道:“为何读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圣开太平。”
立心之路,道阻且长,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