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媜散文《后寻》
死,就像一次远游,父亲,我在找你。
从学校晚读回来时,往往是星月交辉了。骑车在碎石子路上,经过你偶去闲坐的那户竹围,不免停车,将车子依在竹林下,弯进去,灯火守护着厅厅房房,正是人家晚膳的时刻。晒谷场上的狗向我吠着,我在他们的门外伫立,来做什么呢?其实自己也不清楚,就只是一种心愿罢了,来看看父亲你是否在他们家闲坐而已。
那家妇人开了门,原本要延请我入室,似乎她也记得我正在服丧,头发上别住的粗麻重孝,令她迟疑而不安,她双手合起矮木门,只现出半身问我:“啥么事?”我尴尬而不敢有愠,说:“真久没看到你,我阿爸过身,多谢你帮忙。”我转身要走了,她叫住我,说:“是没弃嫌才跟你讲,去别人家,戴的孝要取下来,坏吉利。”父亲,东逝水了,东逝水了,我是岸土上奔跑追索的盲目女儿,众生人间是不会收留你的了。
天伦既不可求,就用人伦弥补,逆水行舟何妨。父亲,你死去已逾八年。
“你真像我的阿爸!”我对那人说。有时,故意偏着头眯着眼觑他。
“看什么?”他问。
“如果你是我爸爸,你也认不得我了。”
“你死的时候三十九岁,我十三岁,现在我二十一岁了,你还是三十九岁。”
“反正碰不到面。”
痴傻的人才会在情愫里掺太多血脉连心的渴望,父亲,逆水行舟终会覆船,人去后,我还在水中自溺,迟迟不肯上岸,岸上的烟火炎凉是不会褓抱我的了,我注定自己终需浴火劫而残喘、罹情障而不愈、独行于荆棘之路而印血,父亲,谁叫我对着天地洒泪,自断与你的三千丈脐带?我执迷不悟地走上偏峰断崖,无非是求一次粉身碎骨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