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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风散文《情怀》

发表于2017-10-02 19:30 阅读(2)

张晓风散文《情怀》

陈师道的诗说:"好怀百岁几时开?"
 
      其实,好情怀是可以很奢侈地日日有的。
 
      退一步说,即使不是绝对快活的情怀,那又何妨呢?只要胸中自有其情怀,也就够好了。
 
1
 
      校车过中山北路,偶然停在红灯前。一阵偶然的阳光把一株偶然的行道树的树影投在我的裙子上。我惊讶的望着那参差的树影——多么陌生的刺绣,是湘绣?还是苏绣?
 
      然后,绿灯亮了,车开动了,绣痕消失了。
 
      我那一整天都怀抱着满心异样的温柔,像过年时乍穿新衣的小孩,又像猝然间被黄袍加身的帝玉,忽觉自己无限矜贵。
 
2
 
      在乡间的小路边等车,车子死也不来。
 
      我抱书站在那里,一筹莫展。
 
      可是,等车不来,等到的却是疏篱上的金黄色的丝瓜花,花香成阵,直向人身上扑来,花棚外有四野的山,绕山的水,抱住水的岸,以及抱住岸的草,我才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陷入美的重围了。
 
      在这样的一种驿站上等车,车不来又何妨?事不办又何妨?
 
      车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忘了,事是怎么办的,我也忘了,长记不忘的是满篱生气勃勃照眼生明的黄花。
 
3
 
      另一次类似的经验是在夜里,站在树影里等公车。那条路在白天车尘沸扬,可是在夜里静得出奇。站久了我才猛然发现头上是一棵开着香花的树,那时节是暮春,那花是乳白色须状的花,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它叫马鬃花。
 
      暗夜里,我因那固执安静的花香感到一种互通声息的快乐,仿佛一个参禅者,我似乎懂了那花,又似乎不懂。懂它固然快乐——因为懂是一种了解,不懂又自是另一种快乐——唯其不懂才能挫下自己的锐角,心悦诚服地去致敬。
 
      或以香息,或以色泽,花总是令我惊奇诧异。
 
4
 
      五月里,我正在研究室里整理旧稿,一只漂亮的蓝蜻蜒忽然穿窗而入。我一下子措手不及,整个乱了手脚,又怕它被玻璃橱撞昏了,又想多挽留它一下,当然,我也想指点它如何逃走。
 
      但整个事情发生得太快,它一会撞到元杂剧上,一会又撞在全唐诗上,一会又撞到莎剧全集上,我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
 
      然后,不着痕的,仅仅在几秒之间,它又飞走了。
 
      留下我怔怔地站在书与书之间。
 
      是它把书香误作花香了呢?还是它蓄意要来棒喝我,要我惊悟读书一世也无非东撞一头西碰一下罢了。
 
      我探头窗外,后山的岩石垒着岩石,相思树叠着相思树,独不见那只蜻蜒。
 
      奇怪的是仅仅几秒的遇合,研究室中似乎从此就完全不一样了,我一直记得,这是一间蓝蜻蜒造访过的地方。
 
5
 
      看儿子画画,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用原子笔画了一幅太阳画,线条很仔细,似乎有人在太空漫步,有人在太空船里,但令我失笑的是由于他正正经经地画了一间"移民局"。
 
      这一代的孩子是自有他们的气魄的。
 
6
 
      十一月,秋阳轻轻如披肩,我置身在一座山里。
 
      忽然一个穿大红夹克的男孩走入小店来,手里拿着一叠粉红色的信封。
 
      小店的主人急急推开木耳和香菇,迎了出来,他粗戛着嗓子叫道:
 
      "欢迎,欢迎,喜从天降!你一来把喜气都带来啦!"
 
      听口音,是四川人,我猜想他大概是退役的老兵,那腼腆的男孩咕哝了几句又过了街到对面人家去挨户送帖子了。
 
      我心中莫名地高兴着,在这荒山里,有一对男孩女孩要结婚了,也许全村的人都要去喝喜酒,我是外人,我不能留下来参加婚宴,但也一团欢喜,看他一路走着去分发自己的喜帖。
 
      深山、淡日,万绿丛中红夹克的男孩,用毛笔正楷写得规规矩矩的粉红喜柬……在一个陌生过客的眼中原是可以如此亲切美丽的。
 
7
 
      我在巷子里走,那公寓顶层的软枝黄蝉嚲嚲地垂下来。
 
      我抬头仰望,把自己站得像悬崖绝壁前的面壁修道人。
 
      真不知道那花为什么会有那么长又那么好听的名字,我仰着脖子,定定地望着一片水泥森林中的那一涡艳黄,觉得有一种窥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快乐。
 
      我终于下定决心去按那家的门铃。请那主妇告诉我她的电话号码,我要向她请教跟花有关的事,她告诉我她是段太太。
 
      有一个心情很好的黄昏,我跟她通话。
 
      "你府上是安徽?"说了几句话以后,我肯定的说。
  
      "是啊,是啊。"她开心地笑了,"你怎么都知道啊?我口音太重了吧?"
 
      问她花怎么种得那么好,她谦虚地说也没什么秘方,不过有时把洗鱼洗肉的水随便浇浇就是了。她又叫我去看她的花架,不必客气。
 
      她说得那么轻松,我也不得要领——但是我忽然发觉,我原来并不想知道什么种花的窍门,我根本不想种花,我在本质上一向不过是个赏花人。可是,我为什么要去问呢?我也不知道,大概只是一时冲动,看了开得太好的花,我想知道它的主人。
 
      以后再经过的时候,我的眼睛照例要搜索那架软枝黄蝉,并且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心——因为知道它是段太太的花,风朝雨夕,总有个段太太会牵心挂意,这个字既有软枝黄蝉,又有段太太的巷子是多么好啊!
 
      我是一个根容易就不放心的人——却也往往很容易就又放了心。
 
8
 
      有一种病,我大概平均每一年到一年半之间,一定会犯一次——我喜欢逛旧货店。
 
      旧货店不是古董店,古董店有一种逼人的贵族气息,我不敢进去。那种地方要钱,要闲,还要有学问,旧货店却是生活的,你如果买了旧货,不必钉个架子陈设它,你可以直接放在生活里用。
 
      我去旧货店多半的时候其实并不买,我喜欢东张西望的看,黑洞洞不讲究装潢的厅堂里有桌子、椅子、柜子、床铺、书、灯台、杯子、熨斗、碗杓、刀叉、电唱机、唱片、洋娃娃、龙韪划玳瑁的标本,钩花桌巾……
 
      我在那里摸摸翻翻,心情又平静又激越。
 
      ——曾有一些人在那里面生活过。
 
      ——在人生的戏台上,它们都曾是多么称职的道具。
 
      ——墙角的小浴盆,曾有怎样心慌意乱的小母亲站在它面前给新生的娃娃洗澡。
 
      ——门边的咖啡桌,是被那个粗心的主人烫了三个茶杯印?
 
      ——那道书桌上的明显刀痕是不是小孩子弄的,他闯了祸不想起大红色的球衣,以及球衣背后的骄傲号码,是不是被许多男孩嫉妒的号码?是不是令许多女孩疯狂的号码?
 
      每次一开一阖间,我所取出取进的岂是衣衫杂物,那是一个呼之欲出的故事,一个鲜明活跃的特定,一种真真实实曾在远方远代进行的发生。
 
      我怎么会惦念着一个不知名姓的异国老人呢?这里面似乎有些东方式的神秘因缘。
 
      或开,或阖,我会在怔忡不解中想起那已是老人的球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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