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染散文《年轮的印记》
8月的中国p城,多是雷阵雨天气,似火的骄阳,灼烤着黑布片一般即将燃烧起来的土地,但转瞬之间,便又会大雨如注,水流滂沱,脚下变成一条无边的浑河。这种变化多端的天气,使得在这个季节里的人们,也变得情绪多变,性情无常。
在这个炎热夏季的午后或黄昏,我很规律地保持着在街头漫走的习惯,经冬历夏,我把这种可以延伸思路和自我交谈的漫走,当成是自我的一种意志力的延续。些微的汗水从我在阴爽的大房间里沁浸得发凉的骨头里渗出,有一种温和的快感。我喜欢这一种感受。
我一边埋头走路,一边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属于古典东方的那一种神秘古怪的想象以及现代西方的内心自省习惯,使我永无安宁。这是一种看不见的自我折磨,也是一种看不见的享受。脑袋里刮着热带台风,思维如闪电,迅速地在街边路角一闪即逝的事物上掠过。
一个老头,面色灰黄,瘦骨嶙峋,但衣衫显得格外整洁。不难看出他生活的境况——清贫然而依然保持着尊严。他同我一样,也在街头漫走,老人的手里拄着拐杖。在树阴里的那片凉篷餐桌前,他犹犹豫豫站住,然后四顾环望,胆怯又鼓足勇气地向那堆着半桌剩食的餐桌靠近。他颤颤巍巍,向两边和身后过来往去的人流偷偷觑视,留心察看着是否有人正在窥度他。然后,他以不被人察觉的动作,移动到桌前,拿起筷子,像休闲品尝食物一般缓慢地、悄悄地夹起,送入口中。他一边忙着把嘴里裹满油汁的肉片吞咽下去,一边斜着眼角转动着他那相当慌乱不安的眼睛。
我站在老人身后不远处,心情复杂地观看这一场景,用一种假装正在等待什么人到来而并没有注意到他那个餐桌上的一幕的姿态。因为,我担心他看到有人正在观看这一切,会慌悚无措。我的余光注意到,老人在心虚不安、缓慢试探地吃过两口之后,就再也不顾及身旁的他人,大口大口狼吞虎咽地咀嚼起来。
我知道,那一刻,老人的内心在经过了一场精神与物质、尊严与耻辱的残酷较量之后,他的意志终于崩溃了,最后的一点尊严,已彻底地被他精神的衰老和物质清贫所吞噬……
我继续沿着街头的树阴漫走,节日的欢乐气氛把所有人的脸上都熏染得一片欢乐,我的脸上也同所有人一样涂满欢乐——我愿意在这样繁华的节日里,把自己安静的笑意分送给善良的人们。但是,我的内心并不仅仅以人群的欢乐为欢乐,以人群的忧戚为忧戚。因为,我知道,人们每向前走一步,就离人类荒凉悲哀的前景走近一步,向着生命与意志的衰退靠近一步。
我步履沉重,向着自己发出一声无声的命令:我决不能让自己以及我的亲人密友,随着岁月的流逝、生命力的渐渐衰老,而一点一滴地衰退我们的意志、殆尽我们的尊严……
对于这种司空见惯的街头小景产生如此过激的情绪波动,显然与p城燠热的夏季景观有关,那些闪烁耀眼的霓虹彩灯,富丽堂皇的饭店宾馆,在街头炫目地裸露着。如果说,一条街就如同一个语词丰富的句子,那么这些繁华靓丽的都市粉装,就如同一堆堆浮夸多余的词藻在沉静平实的句子中跳来跳去。我从不以为它可以改变整个句子最本质、最深层的内涵,那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
也许到了冬天,街景空旷,残叶在冷风中飘零,秃树们脱去外衣显露出深褐色的沧桑时,这个城市将会变得沉静而有耐心。
我在这夏季的街头,像个老人一般地踟蹰漫走,想象那蕴含着低沉浑厚的古老情感的冬天到来,想象着我们这些宇宙的孩子不过是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