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散文《木匠与画匠》
去年装修新居,我从老家运来了一些樟子松板材,想让家里的书架、写字台和餐桌都使用天然的木料,我想看它们身上透露着的妖娆的花纹,我还想闻樟子松木散发出的那股独特的气息。在远离家乡的都市,有它们陪伴着我,我会觉得格外踏实、温暖。
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板材运来后,负责装修的工长对我说,这板材还要运到工厂进行切割和抛光,因为它们太毛糙也太厚了。而且,他说如今城里的木匠根本不会用这样的板材打家具,他们只会用市场出售的板板正正的细木工板。我跟工长说,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用细木工板来打书架,让他一定想办法请一个能胜任这活的木匠。
板材先是被折腾到工厂进行切割,把长的截短,将厚的冲薄了,然后再把它们拉回来,一摞摞地堆在厅里。我以为这就万事大吉了,然而这板材似乎架子很大,不那么轻易让人在它身上动锯和刨子,没过一周,它们又来了毛病,也许是没有被充分烘干的缘故,材质开始变形,有的看上去凹凸不平。没办法,它们再一次被运进工厂,这次是给它们压光。回来后的它们果然平展多了。它们在这幢高楼中乘着电梯三进两出,好像在为我的故乡做着广告。在那段日子,许多居民对它们比对我还熟悉,他们都问我,这是哪里来的木材?那口气好像在打听一个野孩子的来历。
工长从他的家乡请来了一个木匠。木匠一见那些木材,就会心会意地笑了,说,城里的木匠看见这木材,准懵。言下之意,只有他对付得了它们。在木匠工作的那些日子,我每天都跑到工地看他干活,我帮他选择板材,哪些适合做书架,哪些又适合做写字台的台面,真的有给木材选美的感觉。木匠用刨子刨木板的时候,我常捡刨花来看。又薄又软的刨花上有着奇妙的花纹,感觉拿在手中的就是牡丹巨大的花瓣。那一段时间我异常兴奋,画了很多的家具草图,一会让木匠给我打个茶桌,一会又让他给我打个板凳。等木工活大功告成的时候,我觉得对我来说家装中最重要的工程已经完成了。
童年的时候,我觉得木匠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当你家要打家具时,就得把木匠恭恭敬敬请到家中,给他们沏上茶水,炒上几盘好菜,备上一壶烧酒,好生地侍候着。木匠呢,他们大都很神气,因为他们不像其他人靠种地为生,他们是手艺人,因而说话就很冲,主人稍稍招待不周,他们就挑板材的毛病,把它们说得一无是处,什么材质糟了,花纹不漂亮影响他的手艺了等等,要中途撂挑子的样子。这时的主人就得赶紧检点自己的“毛病”,给他递烟,陪着笑脸,把伙食的档次提高上去,木匠这才会“复工”。所以木匠背着的工具袋,在我眼里高贵得不得了,因为靠着这些形形色色的铁家伙,他们就能吃上好饭。
他们不仅吃得好,家具打好后,还能得到数目可观的工钱。我家的邻居就是个木匠,他家就常常吃细粮,让我羡慕极了,觉得木匠过的日子才是日子!
我们那时用着的家具,哪一个不是木匠亲手打出来的呢!想着木匠能让椅子长腿,能让桌子镶上抽屉,就觉得他们是有道理牛气的。
我童年时羡慕的人中,还有画匠。画匠多不是本村的人,他们从哪里来,我们并不知道。他们的肩上也像木匠一样背着帆布袋,不同的是,那里面装着各色颜料和各种画笔。不管人们家中贫穷还是富裕,都喜欢请画匠来家里画上一些画,在漫漫长冬里,那些画就是春天。画匠的活比木匠要轻巧多了,也艺术多了,他们把花鸟虫鱼画在炕桌上,画在门楣上,画在镜子上,画在椅背上,画在窗棂上。他们画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喜欢凑在跟前围着看。画匠喜欢用艳丽、花哨的颜色,所以那画总是很惹眼,很热闹。
画中一般是没有人物的,多数是唱歌的鸟、盛开的花朵以及肥硕金红的鲤鱼,所以那画看上去总是莺歌燕舞的。画匠在画画的时候,是住在主人家里的,主人也照样拿出好饭好菜好酒款待他们。他们走的时候,口袋里也会装上丰裕的工钱。那时我对画匠崇拜极了,想着一个人靠着画画就能混上好吃的,而且能自由自在地游荡,真恨自己那双把茶杯都会画歪的笨拙的手。
随着时光的流逝,生活的富足,木匠和画匠在那样的小山村已经消失了。城里的木匠,只会使用机械制造出的合成板材,他们大约连刨子都不会用。而画匠,即使有,也不是我所见过的那种带着传奇色彩的游走的人了,他们会有自己的一爿小店,等着上门来的生意。在我的故乡,当年木匠打出的那些朴拙的家具和画匠描画的画,肯定还有幸存于某座老屋之中的,只是真正热爱它们的人少而又少了,让我们在回望岁月时,不由发出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