侉爹
童年时就能背诵出人之初,性本善,自然不懂其义,完全是从乡间长者的口中听熟的。三字经,历来是中国古老的启蒙教育中道德品格的象征。我的故乡地处洪泽湖畔,十分闭塞,却有很多学识见广的长者。夏天纳凉的社场上,总能听到他们说故论今的声音娓娓传来。附近的孩子们夜夜听着这个声音,终于,耳熟能详地背出百家姓,三字经。村里人大概因为质朴的头脑中突然掀起了幻想的波澜,对娓娓而来的声音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不知是哪一天,他们匆匆吃过一顿简单的晚餐,草草地拿着几把摇扇再拖上一张凉席,带着孩子们一起坐在宽阔的社场上等候这个充满对未来希望的声音。说唐聊宋的声音终于响起时,年幼的孩子们没有一句话,这里俨然是另一个世界,远方蝉声如潮,萤光绰绰。
村里学识比较渊博的,应该是公仆大爷,他是晚清的秀才,在他人生的巅峰时曾做到国民党高级将领韩德勤的秘书。另外一个就是侉爹了,他留有一嘬花白的山羊胡子,那是他们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的象征。据说侉爹好像教过私塾,因而表情异常严峻冷漠,侉爹的父辈由于逃避战乱才落脚于此,其待人接物颇为谦逊。侉爹十分尊敬公仆大爷,也羡慕他的学识,公仆大爷离世后,侉爹还时常提起他的名字卢玉正是公仆大爷给起地,或许是取古代比身如玉,立身正德的意思罢。的确,卢集街上现在七十岁左右老人的名字大多都是由公仆大爷代为斟酌的,最为经典的是卢集西厢口卢姓房头十三兄弟起名字都是带有三点水的,淦,浦,沛,湘,涧,洋,海,波,浪,滚,沄,涛,渠,这其中有几个冷僻字体在我们乡村文化氛围中很难用到,自然越发越显得公仆大爷的知识渊博了。
傍晚的社场只要有侉爹来了,自然会将说唐,宋史,明案一件件慢慢道出,一听就知道这些都是附涵历史文化的脉络缚动。那么多历史经纶由他嘴里吐出、孩子们听在耳里,记在心里,灌得满头脑涨涨地走路都蹒跚踉跄。孩子们每夜都出来纳凉,满世界嬉戏追跑,黑咕隆咚什么都不怕。这里是南圩队的社场已属村边,村外是无边无际的田野。侉爹手里提溜着一盏马灯,宛如黑海渔火,对历代野史奇闻的诉说逐渐开始在村民与孩子们中间飘散。那年月,没有现在电风扇空调类的降暑条件,连电灯也没有。夜间,整个乡村一片漆黑,只有广袤的社场间侉爹的马灯明亮着,与天空中深邃的繁星遥遥相对。清爽的风悠悠吹来,送来稻田水草淤泥的气息和玉米杆叶的清香,草料混合着牛羊粪的味道飘溢在宽阔的社场间,远处白花花的芦获,在微风中层层起伏,惊起无数出没其间的鸟翅一起摇曳飞翔。
曾使我一度感到莫名疑惑的,是侉爹评古论今时的讲话,居然是一口地道的四川方言。这与电影中邓小平口音颇为相似,这让多年居住这里的村民也搞不明白,一代伟人的口音怎么会于侉爹相似?
乡人皆知侉爹女儿是抱养的,后来的女婿也是倒插门,年轻时的侉爹手上戴着戒指,嘴上叼着一白玉烟斗,偶尔还会偷偷拿出一二块银元换成人民币作为生活之用。那个时代无异于爆炸新闻,侉爹会是何等样的超迈人物?如此浩大的排场,银元来自何处?这些问题,成为所有辛苦劳作的村民一个亘古不变的疑惑。
大概是从八十年代起,乡村间用上了电器,到社场纳凉的人逐渐没有了。夏日的傍晚,常见田埂阡陌间,侉爹提溜着马灯,来到寂静幽阔的社场,他还是清楚记得自已曾在这里说过云台东汉,三国二晋,蒋家的败走,普天下的解放。眼下,宽旷的社场,树影茂密凉风凄凄,只有侉爹的孤单身影立在瑟瑟微风中那样地苍老迷茫。
侉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从来没向街坊炫耀过,那是他父辈的事与他关系不大。只说他是书香门第。说起卢姓,侉爹立刻眉色飞舞,他知道卢姓源于姜姓,而且知道卢集姓卢的居民属于敦睦堂,其实还有范阳堂,河间堂,显承堂等,他自然属于最有文化的范阳堂一支,那一支出过卢植,卢照邻这样的文豪。我当时也是暗自窃笑,直到二年前,在一朋友家见到清史文稿样本中的大清乾隆.弘历为范阳郡所提,“士林楷模,象贤子干,诗韵风雅,叹美昭邻”我才着实一惊,原来侉爹所言非虚。
侉爹父辈属国民党上层,好像是与戴笠一起工作,但他却始终记着自己是文人的后代,愧恨自己学业的中断。他把全部气力都花在侉爹身上,于是,他的独生子侉爹读完了私塾,再读中学,但是天不随愿时局动荡,国民党退守大陆时,侉爹在父亲带领下跌跌撞撞来到偏远闭塞的卢集小镇。
但凡历代的文人都不好做,侉爹真的很不幸。兵荒马乱的岁月,能安静地活下来已经很知足了。他开始与卢集本土文化圈结交,但是,仍然句句不离四书言言不出五经。人们知道他是有文化的私塾,都主动地靠近过来寒暄,而一听到侉爹背颂的之乎者也,很快就都表情漠然,逐渐离去。
后来,侉爹终于在夜晚广阔的社场中红了起来,原因是他知道刘秀七岁走南阳,二十八宿闹昆阳。还知道紫金山上架大炮,炮炮必中紫禁城。村里的孩子与大人们热心请他到社场上说古论今,还纷纷鼓掌不断地奉承恭维。侉爹受不住先前那种冷清,也就高兴起来,找来一些书籍拿起笔酝酿起来。不单单为全体孩子与村民带去乐趣和知识,而是为了显示自已是个文人的后代。不管怎样,全村庄的人都已知道他有文化,是见过世面地。
古代文人的丑陋性,大多由此衍生。侉爹失去了科举也就失去人生的浩大走向,已找不到激励生命的动力。于是,饱腹经纶已失去了诱人的力量,失去了文化人格的浩然萌发,只有在村外广袤的社场中才能找到精神创伤的慰贴。现在,中国的传统文化已不仅仅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了,换而言之,现代文人的精神人格构建已变为一个沸沸扬扬的生命拓展。
可惜,侉爹已看不到了,失去说古论今的社场,侉爹回家后立即收起毛笔与书籍,将马灯塞入箱角。愈想愈排遣不开,已入耄耋再也经不起终日焦虑,终于离开让他无奈的村庄。侉爹出殡那天,和风缕缕,阳光烁烁,我站在出殡队伍边默默吟起;侉爹卢先生,祖籍四川绵阳,为卢氏范阳堂,已不知其排位世谱,子孙兴旺,少习私塾,长而废弃,呜呼!徒费孜孜攻读、深深苦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