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沐·听雨
旷野。满地的庄稼壮气葱茏。玉米过膝,高粱没项,谷子齐腰,地瓜伸长腰身,铺满层层叠叠的绿色。绿野里游弋耪三垄----锄地的社员。
午后。未申时分。骄阳如火,暑气蒸人。锄地的人光着脊梁,戴一个莪笠,一任烈日曝晒,热风栉沐。所流连的有一个老者在津津讲述《水浒》里吴用智取生辰纲。黄泥冈,直教石虎喘无休,便是铁人须落汗。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十多个锄地的社员不远不近的不弃不离,既不被落下,又不能太超越,前前后后的构成一个场,一边听故事一边锄玉米,一时忘怀了酷热和口渴。
渐渐地,阴云四合。摘下莪笠,仰头望天,天公欲雨,农人心喜,凉风歘至,顿觉畅快了许多。蓦地,云腾风涌,大雨将至。扶锄而立,大家都想回家,可队长不说话,只好再挨一会儿。须臾,雨点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制钱一样大小,打在胸膛上,敲在莪笠上,落在土地上,溅起一点土烟。人们扛起大锄往家跑。没跑几步,雨点便成了串,跑到地边,雨已经连成射线,挂满雨帘,滃为雨网。跑不远,浑身上下已是湿淋淋的,衣服也在滴雨。跑已是枉然,索性信步闲行。
远近一色,天地无界,上下混沌。深灰色的雨林,老人说这叫麻杆儿雨,不紧不慢,不急不缓的最有下头。唰唰,唰唰,像是永无休止似的。道上雨水横流,泥泞没踝,鞋陷在泥中,拔出来的是脚丫子。干脆光着脚,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一脚一个水涡。
走到村头,人们避进生产队的场院屋。我走到门口,忽然停下,又返进雨帘。脱下上衣,甩掉莪笠,扔倒锄杖,伫立场院中。茫茫天地,泱泱六合,上下八方,左右四面,五行,三才,无极,雨混天地为大块,人居其中。什么都没了,只剩下烟雨泱漭,远不见古人,近不见来者。一任滂沱浇灌,洗尽污浊,上穷碧落下黄泉,恣肆淋漓,其快莫可名之。生产队的时光里,农人的洗澡与游泳几乎是一码事,只有一个大池----水库。这样的天沐淋雨,简直是藏族的圣沐,是佛家弟子醍醐灌顶,不,还要高妙,空灵。
滂滂沛沛,淅淅沥沥······雨,亘古如斯,然人的感觉却迥然有异。空灵,幽怨,洒脱,缠绵,旷达,纤秾······
文人听雨,有“画船听雨眠”,有“商略黄昏雨”,有“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也有“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有“细雨梦回鸡塞远”,也有“斜风细雨不须归”,苏东坡听得旷达,陆放翁听得壮气蒿莱,贾岛“听雨寒更彻,开门落叶深。”韦应物“山馆夜听雨,秋猿独叫群。”白居易“能来同宿否,听雨对床眠”,蒲松龄“不断檐声彻夜闻······频上高台望夕曛。”杜甫喜雨,周知堂苦雨,施蛰存、余光中的雨迷蒙绰约,丽语纤肌,真的很杏花春雨江南。而宋人蒋捷的《虞美人》最为低回要眇,脍炙人口。“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语语纤巧,字字妍倩,其传神的形象性、鲜明的画面感、含蕴的深厚性,皆令全词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
他们笔下的雨趣大异,所不同者,心也;心之所发,情也;情之遇于景,接于物,其感自不同耳。
少年听雨庄稼地的滋味,淋雨天沐的境地,无笠无蓑的烟雨任平生,有谁知道呢?还会有人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