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染散文之折断的时间
早年,我曾在多处画册中看到过达利的《记忆的残痕》这幅画,画面上是三只时间完全停滞的柔软扭曲的钟表。记得当时我每次看到这幅画,内心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矛盾感,至于怎么个矛盾法,我一直没来得及深思与沉淀,匆匆忙忙地就被新的事物所冲刷和覆盖了,就像一朵浪花撞击另一朵浪花,转瞬之间便归复于平静,涌动的暗流便潜藏于深水之下。
据我对画面的表层理解,我想,达利似乎在倾诉一种对“原始记忆”的闪现和拉回的渴望;倘若再往潜意识深处探寻的话,根据弗洛伊德主义的理论,手表或钟表是一种规律和纪律的象征,那么也可理解为达利对现实秩序以及现实规则的一种破坏的欲求。
回忆起来,在我反复观看现代派画册、画展的那个时期,也正是我叛逆情绪最为饱满的青春期。那个时候,我对现实说“不”,对约定俗成的观念说“不”,对所有的束缚人精神的条条框框说“不”!按说,以我当时的心理状态,对于达利的《记忆的残痕》描绘出的弯折扭曲的钟表所蕴含的精神指向,是不应该感到别扭的。但是,我就是有一股说不出的别扭。
随着岁月的流逝,更随着我对自己的本质的日渐清晰的理解,我恍然知道了这种内心的冲撞发生在哪里了——虽然,在思想观念上,我始终是一个不喜欢墨守成规、人云亦云的逆向思维者;但是,在现实生活的具体常态下,我又是一个喜欢遵循秩序、规则和纪律的人,这种遵循甚而到达刻板的程度。
比如,我喜欢恪守时间的朋友,并要求自己守约守时;我喜欢购物环境是明码标价的场所,不喜欢那种谁有本事谁砍价的浮动价格的游戏规则;习惯日常起居的规律化,不习惯恣意妄为、任性散漫;喜欢社会各种秩序的规范化、法律化,不喜欢见人行事的随意化、人制化……总之,我依赖于有“纪律”的日常状态,而这种“纪律”完全来自于一种自我的意愿和自我的束约。
一方面,是喜欢思想意识上的不安分和自由感;另一方面,又倾向于在具体的日常生活上相对的秩序化和规范化。我想,现在回忆起来,早年达利那幅画带给我的内心冲突大致源于此吧。
其实,秩序和规则从来不是自由的对立面。所有的自由都是仰仗一定的制约而得以实现的。也可以说,没有制约,根本就没有自由!
美国有一位心理学家叫斯科特·派克,他曾说,“纪律是解决人生难题的最主要的工具,它有四点:不逞一时之强,承担责任,忠于真相,保持平衡。”青春年少之时,不懂得节制的我们也许会对此嗤之以鼻;时过境迁,当我们拥有了足够的岁月积淀之后,当铅锭一般沉甸甸的思绪堆在心头时,我们便恍然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