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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九忠

作者:雪域沙月 发表于2017-10-03 14:05 阅读(2)
姚九忠(散文)
——故乡人物系列
沙月
 
准确地说,姚九忠的家乡和我的故乡根本不在一起,甚至连陕西渭北都不是。他的故乡在山东菏泽——那是一个民风尚武强悍、草莽英雄辈出的地方。
我是必须要把他列入我的故乡人物的,而且是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不是因为我们的交往场景集中在我的家乡,也不是因为他一生可能的重要节点在我的家乡,而是因为姚九忠的确是个人物,姚九忠的确是我此生最为重要的师长之一。
我们相识在“文革”后期。
1973年,我已经在离家15里地的庄里镇高中上学上高中一年级了(“文革”期间,只有我们这一届凭自己本事考上高中的。其他各届,都是“推荐”的那些所谓的“根红苗正”的孩子)。国家每个月补贴的18斤粮食吃不饱,每个周六,我们住校生必须步行回家“背馍”(即背上家里准备的馍馍红薯咸菜等食物帮衬着填饱肚子)。
那年春季的一个周末,我回家背馍,听家里人说,村子里兵营里押解来一名军队上的“犯人”,很厉害的。“犯人”?还厉害?厉害什么呢……我很好奇。轻易地就打听到了,那个军队“犯人”叫姚九忠,能写绘画,一身武艺,还是个军官什么的。有时候被当兵的押着到村子里散步,看见老人妇女们挑水他会毫不犹豫地帮着他们挑水,看见乡亲们干农活他会毫不犹豫地帮着他们干农活……我有点糊涂了:分明是个好人啊!怎么会是“犯人”呢?“犯人”会这么好啊?……
我惦记着这个莫名其妙的“犯人”。再次回家背馍,乡亲们已经改口叫他“老姚”了,关于“老姚”的说法就更多了,老姚带着礼品去看望北窑的大妈啦,老姚给郭六家画的画儿跟书店里买得还好啦,打乒乓球北村的余粮打不过老姚啦……姚九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起码我得看看他长什么样啊。星期天上午,在兵营活动室,我终于看到了正在和北村余粮打乒乓球的老姚的真相:四十来岁,个头不高,浓密的长发,瘦削却棱角分明的方脸,宽肩膀,颧骨外张,浓眉,眼光凌厉,很有神。他走路双脚微微内扣,是练武人的走路习惯。
第二次见到老姚,是在北窑大妈家里。北窑大妈是我的一个远房本家,大妈的儿子叫昌运,在县委工作,和老姚关系不错。多个周末,昌运哥回家,都要邀老姚去家坐坐。机会不容错过,我把想结识老姚的想法和昌运哥说了。昌运哥答应了,给老姚介绍了我,说我痴迷看书喜欢写作等等。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断断续续地知道了老姚的一些遭遇:他在西北的一个大军区工作,团职军官,主要做一些宣传工作,被诬陷后看押在我们这个小兵营里。的确这样的,他穿着四个衣兜的军装(当时,军队干部穿四个衣兜军装;当兵的只穿两个衣兜的),领章帽徽齐全的。特别叫我惊喜的是,我知道了,他出过诗集,发表了很多很多的摄影作品,押来我们金盆村小兵营时,他的行李主要是摄影作品的底版和大量的书籍。在我们那里,我当时爱书是出了名的。撇开别的不说,仅仅是为了看书一点,结识老姚也是很值得的。老姚邀我,等假期了去他那里看书,我受宠若惊地一个劲点头。
很快的,暑假就到了。渭北旱塬区的暑热是干燥的,干热风吹得人人心情烦躁。我却显得十分快活,生产队里出工不要我们这些孩子的。按照事先画好的“野草分布地图”,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匆匆打好家长安排的饲草,然后到南沟里去凫水,到箭杆岭上的野草丛里去捉蚂蚱,到大椿树地下抓“花媳妇”,爬上槐树桐树捉知了。
老姚托人叫我去他那儿,这确实让我意想不到。
其实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兵营里老姚所住的那间砖箍窑洞里,四五个大书柜满满当当全是书,当时看得我眼睛直了。
老姚招呼我坐了,我把自己稚拙的作品拿给他看,心里颇是忐忑不安。
老姚看得很认真很仔细。看罢稿子,他温和却不乏严肃地对我谈起文学创作的事情,期间拿了他的报告文学集子给我看,多次谈到说我还需要多读一些外国文学作品,最后问我有什么要求,需要看书就尽管开口。在那个书籍奇缺的日子里,在那个动辄“因书获罪”的世时代,他竟然冒险对我说那样的话。我恳切地说,姚老师,你就安排我读书吧。老姚说,那好。就找出十多本书来,大约一尺多厚的,递给我说,先从英国文学开始。这些是“英国文学之父”乔叟的作品,你先看着,看完后给我送来。老姚又严肃地说,送书的时候我要考你的哦,记住,要做笔记,要有自己的真实体会。我当时那种兴奋是难以描述的,我只是使劲点头,使劲憋住不让自己兴奋得发狂。
那段时间的读书真是拼命。白天做点家里活路,空闲就读;晚上差不多都要读书写笔记到凌晨三四点钟。杨垚沟畔那孔土窑洞里摇曳的墨水瓶做的小煤油灯,肯定是这个乡村暗夜里最晚的一点亮光。
不到十天时间,我看完了乔叟。送书时和老姚谈了好久。他很满意,表扬我会思想。随后又给我安排了看狄更斯,看托马斯哈代,看莎士比亚……随后是法国文学,是俄国文学……
开学了,我依然是每周一次,汇报,拿书,看书,笔记——前前后后我总共读了大约3000多本外国作品。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1975年春老姚又一次被严管而失去自由。
老姚失去自由的时候,我刚刚高中毕业回乡。
银盆村兵营里的大喇叭反复播放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歌曲,呱噪得叫人心烦意乱。
此前老姚有人身自由的时候,村子里的年轻人经常去兵营里玩耍。这会不可以了。兵营大门禁闭,哨兵很是严肃。老乡们是进不去了,我也没有办法跟老姚见面。
老姚的消息只有听人说了。
听说,老姚每天晚上被审讯。隔着围墙,村里有人听到了里面抽打声,叫喊声。兵营围墙外是通往北村的土路,路那边是庄稼地。一天晚上,我约了几个年轻人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我们在庄稼地畔偷听着,果然,他们在审讯老姚。老姚嘶哑地大胜争辩着,“你们凭什么这样对待我?我的军籍还在!我还是一名军人!……”那声音听得叫人心碎,更何况对于正值血气方刚的我们。我实在压抑不住心中怒火,就跟伙伴们商量决定,拿石头砸!于是,我们找了石头,一起往里扔去,只听到一阵“稀里哗啦”的玻璃破碎声响,夹杂着慌乱地人声。我们赶紧钻进庄稼地里跑了。
老姚的父亲来探望他的故事,我没有亲眼看见,但听在场亲眼看见他们父子相见场面的乡亲们含泪说起,那是很悲壮很悲壮的:那个初冬的清晨,银盆村兵营大门口来了一辆吉普车,车上下来一位披着棉军大衣的精神矍铄的老人。他满头银发,笔直地站在那里。随后,几个当兵的押着已经戴上脚镣的老姚出了大门,来到老人身边。没有问候,没有寒暄,甚至于摸也没有摸对方一下。看门见山。只听老人朗声问道:“你有罪吗?”面容苍白憔悴的老姚回答:“我没罪!!!”老人说:“那就相信党好了!”说罢,老人一转身,朝随行的几个军官模样的人一挥手,表情冷峻地上了车。车子卷起一阵尘烟,走了。老姚呆立片刻,被当兵的带回去了。后来我才弄清楚,老姚的父亲是一位抗日英雄,解放以后在山东某地担任地区级领导职务。
1976年10月以后,老姚恢复了人身自由。我当时已经调到离家较远的一个叫做石窠的地方去做初中教师。一有机会,我便去看望姚老师,把自己发表了作品给他看。看着我的进步,他显然很是高兴。又热心教我摄影,把他的120相机借我去拍照。不久,他恢复了团级干部职务,似乎是更忙了。
大约是在1978年底,中越关系日益紧张。没过几个月,中越自卫还击战开打。老姚便悄悄地离开了我们村的小兵营。可能是牵扯到军事秘密吧,老姚没有告诉任何人,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是在离开的前一段时间,他送了我一张黑白照片,告诉我照片上的四个人中,除了他,还有诗人朱春雨,军区程政委等。
我得知姚老师离开,已经时隔一个月了。
我急急忙忙四处打听,最终也没有他的消息。传言,有的说他自愿报名去了前线,有的说他官复原职后回了军区,有的说他复员回了老家……
后来多少年里,打听他的下落一直是我不懈的努力,但至今杳无音讯——
每每想起姚老师,我常常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朦胧:清冷的月光下,深山大石旁,坐着一位清行高古的中年人。他在忘情地弹奏古琴,时而激昂,时而悲怆。他的背影,随着曲子的情绪俯仰变幻。突然,裂帛似得一声绝响,琴弦凸断……
月光散漫,山泉淙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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