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暖流

（一）

 

紧急通知，受西伯利亚强冷空气影响，未来三天……大幅度降温、大风天气……最低气温降至零下……最高风力可达……”

每晚看电视，爸爸必是要守着把福海台播的天气预报听完才肯离开。特别是冬季遇到有寒流，福海台总会负责的提前几天发出紧急通知，这时电视屏幕上只有“紧急通知”这四个字，播音员陈薇用好听的声音详细的说明寒流入侵时间、地点、气温和风力，并点名一些重要牧区要加强防范措施。冬季的寒流，一般都伴随着暴雪，气温会低至零下四十度左右，风力十级上下。比起现在的天气预报好像精确得多，而且详细的具体到某个时间，点名某个乡、某个牧区。

 

预报出来后，爸爸在接下来几天就不再外出干活。家里提前开始做寒流前的准备，预备好三四天用的柴，把结实红柳枝条撇断成半米长一段段码放好，用于卧室取暖；梭梭柴张牙舞爪的枝桠劈开整理好，用于烧火做饭；从菜窖取出几棵还在沉睡的大白菜，一筐还有鲜活生命力的萝卜洋芋，一捆老芹菜和大葱，菜窖封好口，加盖一层芨芨草再埋上土，像是盖上了厚厚的棉被；胖胖的水缸提前蓄满水，足够用来煮两三天饭；窗户外封的塑料纸，再用钉子加固结实一点；院子里的自行车、铁锹、扫把等工具全都收进仓库；找几个笨重的大木块、废弃的农具压住草垛，以免草跟风跑了；牲畜家禽窝棚的窗户洞，全都用装满麦草的编织袋封死；狗窝里再垫一层干草，洞口加一扇铁皮门；下午早早就给牛羊加餐，好在寒流袭来时及时赶回棚避寒；一切就绪后，再烈的寒流也不怕了。

 

头一天傍晚太阳就开始变得惨白，轻纱一样的云四散天空，太阳两侧各一抹浅浅的彩色光晕。

“爸，冬天怎么也有彩虹？彩虹还不是拱形的，你看，在太阳两边！”

 

“那不是彩虹，是日晕[yùn]，日晕风，月晕雨，马上就要刮寒流了。”

 

原来太阳是在紧张地告诉地上的人寒流要来了！它不知道人类早就有了气象台，比它还要提前做了预报，还尽职尽责地用它那浪漫的方式来告知人类。

 

果然这样的天持续到第二天中午，就慢慢开始起风了，轻纱越积越多也越来越纷乱。西面山顶上，冒出铅灰色的云，缓缓往上爬。天上的风一定比地上的更大，要不云怎么开始跑起来了呢？它们被风吹的跌跌撞撞，挨挨挤挤，太阳时隐时现。风越刮越强劲，云层慢慢变厚，最终吞噬了太阳。

 

寒流终于如约来临了，它像恶魔一样扑过来，与一切地面上绊住它脚的物体扭打在一起，试图把它们都高高卷起再狠狠的摔下来。它撕扯着电线，疯狂的摇着树枝，发出“呜呜——”声，电线被扯成弧形，树深深地倾斜着，几乎要匍匐在地；它拍打着无法撼动的墙面，无奈的绕过，探过头吹着窗纸“哗哗——”响，随时瞅着机会就要从窗户缝或门缝里钻进屋；时而把仓库门或者牛羊棚的门冲开，发出“哐——哐——”声，爸爸只好穿上厚厚的大衣，出去搬一块大石头抵住门；谁家的桶被吹的“空——空——”响翻着个儿跑远了；它又卷起漫天雪花在空气中放肆的狂舞，露出地表上的沙石，再用力把沙石也托起，拍打在行人的脸上，如刀割；逆风的行人双手捂住耳朵，低头弓腰向前倾斜成锐角艰难的迎风而上，眼睛都被吹出了泪花，索性倒着走，心里恨恨的诅咒着这风！顺风的人缩着脖子筒着手，借风势小跑着走，心里乐的想：这风是想送我回家呢！

 

（二）

 

外面风越大，家里炉火越旺，燃的呼呼作响。火炉是家的心脏，炉火不灭，生活就不止。大风解放了全家人，爸爸不用去布伦托海割苇子了 ，妈妈不用出去打扫牛羊圈了，我们姊妹几人的寒假作业也可以因此放下，彻底的放一个假。每次“放假”我们都换着花样做不同的美味。妈妈拿出去年秋天新收的葵花籽和花生炒来吃。姐姐提议炸麻花，酥脆的麻花既可以当主食，又可以当零嘴儿；我喜欢吃水饺，强烈建议包很多饺子冻起来，还省去了做饭的麻烦；爸对妈说，熬一锅骨头汤吧，给孩子们补补钙；小妹则人云亦云，什么都想要。妈妈欣然听着每个人的建议，等待大家做最后的决定。七嘴八舌讨论一翻后，大家就分头行动。姐姐擅长做油炸食品，除了常见的油饼、油条、麻花，还有自创的蝴蝶结形状的食品，我们就叫它油炸蝴蝶结；妈妈熬得一锅浓香的骨汤，骨髓都快融化了；爸爸擅长做千层饼，层层叠叠夹杂着葱花、辣子油，烤熟了掰开冒着丝丝缕缕香气；我和小妹就只有打下手的份儿。包饺子是全家总动员，爸爸剁馅儿、擀饺皮，妈妈和面、调馅儿，我们姊妹几人就围成一圈包饺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共享着天伦之乐，丝毫不受天气的影响。

 

有时会有陌生的哈萨克牧民自行把马拴在我家避风的牛圈，手握皮鞭敲门进屋避寒，爸爸掀开棉门帘，打开门把他让进屋，“加克斯吗？（你好吗）”高大的哈萨克人低着头进来就问好，带进一团寒气，“外面嘛—冷—太冷了嘛——”他努力缕直了自己的舌头，艰难地说了句汉语。他带着高高的三叶皮帽，脸膛黑红，穿着厚重的军绿色长大衣，宽大的裤子，笨重的靴子，迈着罗圈腿进了屋（牧民常骑马，两腿夹在马肚子上，慢慢就形成了罗圈腿）。身上来不及掸掉的雪瞬间化了，他取下皮帽、脖套、皮手套熟练的放到火墙顶上，拖一条板凳放到火炉旁坐下开始烤手，炉里的火苗都因他身上的寒气逼近而东倒西歪。爸爸给他倒一碗热腾腾的伏砖茶水，端一盘瓜子过来。他也不客气，抓起一把就嗑，一边磕磕绊绊的比划着和爸爸聊天。暖好了，他套上脖套，戴好帽子手套，武装到牙齿，只露出两只亮亮的眼睛，起身就要离开。爸爸知道留不住他吃饭（穆斯林一般不吃汉人家的饭）就随他去了。休整好的人和马，再次勇猛地冲入暴风雪中。福海的哈萨克族和汉族人相处非常融洽，谁也不会拒绝一个路人的小小请求，喝碗茶休息一下，或借个工具用。汉人去哈萨克的毡房，也必会有包尔萨克、馓子和奶茶招待。

 

电视上的雪花越来越密集，噪音越来越大，慢慢收不到信号了，“啪—”一声，又停电了。电线禁不住风的撕扯终于断了，晚上只好用煤油灯。这天天还没黑尽，就提前把牛羊赶进棚休息，牛羊也怕冷，低着头乖乖地钻进棚。

 

第二天早上风还没有停。门也推不开，爸爸用刀把门缝里的冰砍下，还是推不开，原来门外被雪堵了半米高。爸爸带上棉帽棉手套，拿起铁锹，在风中铲出一条路，可恶的风故意把雪高高的堆在门口和窗下。

 

玻璃窗内侧布满了晶莹剔透的冰花，形态各异，有雪花，有羽毛，有树，有山，有大海，更多的是像布伦托海茫茫的芦苇丛，完美的让人惊叹，常常引的我对着玻璃发半天呆。

 

（三）

 

那时福海几乎每年冬天都有人因寒流被冻死，有的死于回家的路上，在戈壁滩上被风雪迷了眼，找不到路。还有部分牧区牛羊窝棚被暴风破坏，牛羊吓的魂飞魄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顺着风跑，牧民为了抢救牲畜，前去追赶，不幸的话人畜都难保，被冻死在雪中。遇到这样的情况，县里会调集人手紧急救灾，组织疏通道路，运送发放草料、燃煤、食品、衣物等物品到受灾牧民家中。

 

还有一部分是一些哈萨克酒鬼，他们嗜酒如命。三大队的一个商店到了冬天，就有一些酒鬼守着柜台不肯走，一个个喝到烂醉如泥。店老板无奈，就把醉鬼拖到门外，有的冻一会儿酒就醒了，抱歉的离开；有的倒在哪里就在哪里呼呼大睡，老板无奈的又把人拖回来；有一些歪歪斜斜出了门，骑上马回家，可能就会一头栽倒在路边，遇上寒流出门的人少，就一命呜呼了。

 

寒流一直呼啸到第二天黄昏，在云的缝隙间，可以看到湛蓝的天了，这时寒流就快结束了。它像是被福海的顽强给击溃了，逃到更远的地方去继续行恶。太阳从云层里射出金色的光，云层被镶了一道道波浪形的金边。太阳慢慢下沉，光线由金黄变成红色，云朵也兴奋起来，纷纷给自己穿上各色的衣服，红的，黄的，桔的，粉的，紫的，蓝的，像美术老师的调色盘，又像秋天的菜园子，红的西红柿，黄的甜瓜，橘色的大南瓜，粉的水萝卜，紫的茄子。但一夜之间，残余的寒风就会将这些妩媚的云朵全都吹跑，天空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寒流也是善始善终的吗？它也是爱美的呢，给我们的窗户装饰上美丽的冰花，又渲染出整个天空的彩云，我甚至有些留恋，但它走了，决绝的不肯回头。

 

第三天早上，风彻底停了，天空蓝的更浓了，太阳精神抖擞的升起来，只是太阳再大也抵不过寒流带来的彻骨寒冷，气温比之前更低。牛憔悴的从棚里出来，口眼鼻都结了一层白霜，像白了发须的老人，背上也是白白的霜，显然一晚上都没休息好；羊比牛的毛厚实，又喜欢扎堆避寒，饱饱的睡一觉，因此气色比牛好得多，活泼泼的从棚里跑出来；鸡在窝里“咯咯”叫，扑着翅膀跳下来，跑到院里，在风带来的杂物里找吃的，不管是草籽，碎石子玻璃渣或其他不明物体统统吃进肚里（曾经见妈妈杀鸡时，从鸡肚子里竟然发现一个玻璃球，托它强大的消化能力，一毛钱硬币直径那么大的玻璃球，竟然消化到原来一半大小），吃饱后挺起胸满意地唱着歌悠然地踱着步子；狗大张嘴哼哼着伸个懒腰，舒服的蜷在干草堆里，眼睛滴溜溜跟着人转，期待着人会丢几根新鲜的骨头给它。

 

寒流过后第一件事，就是清理院子里的积雪。寒流堆起的雪夹杂了沙石树叶杂草在里面，成沙丘形状，厚的地方有一米多深，没有普通的积雪那样松软，因此清理起来比较费劲。我们拿铁锹用力地把雪铲上牛车，装满后，爸爸在前面拉，我们在后面推，直推到院子外面一片低洼低，然后回转车身向后一翻，铲净车上的雪。这样来来回回大半天才能把院子里的积雪全部清除掉。

 

这样的天气，每年在春秋冬三季都要经历数十次，在爸妈的庇护下，我们姊妹几人从没有因此挨过冻生过病，甚至不曾有过寒冷的记忆。离家久了，回想起肆虐的寒流，竟觉得那么亲切可爱。抛开它对人畜的破坏性影响，我还是很喜欢冬季能来一场寒流，任凭它怎样的天翻地覆，只要家里有爸妈在，一盏灯，一炉炭火，就是一个完整温馨的家，屋外寒流，屋内暖流。

 

（完成于2015.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