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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散文《白雪红灯的年》

发表于2017-10-04 15:47 阅读(8)

迟子建散文《白雪红灯的年》

  除夕的清晨,我被零星的爆竹声扰醒。撩开窗帘,见山色清幽,太阳还没出,于是又钻回被窝,睡到八点多。再次被接二连三的爆竹声唤醒时,霞光已经把兴安岭的一道道雪线映红了。看来老天也知道过年了,特意让霞光化做春联,贴在山间。想必老天贴的春联,是用云彩做的砚台,用银河之水做的墨汁,用彩虹做的笔管,所以这不凡的春联看上去明丽脱俗,充满了朝气。
 
  吃过早饭,我也给家门贴上春联和福字。那幅烫金的大红春联,看上去就像两行飞向天空的金丝雀,给人喜气洋洋的感觉。而门中央的福字,真的像丁亥年的一头小金猪,肥嘟嘟的,讨人喜欢。
 
  我喜欢大自然的红色,如朝霞晚霞,玫瑰百合。可对针织品的红色,我热爱不起来。我不喜欢红色的床盖、窗帘和衣服,见了它们,眼睛会疼。前年春节回家,妈妈给我的卧室挂上了一幅红地黄花的新窗帘,我感觉窗前就像飘着两朵乌云,说不出的压抑。结果,当夜就把米色的窗帘换回去,这才心臆舒畅,安然入梦。二十五岁前,我还穿过几件红衣,戴过红帽子。可是近二十年来,红色的衣服在我的衣橱中几乎绝迹了。我钟爱黑白、灰色和咖啡色。
 
  每年除夕,家人大红大紫地装扮自己的时候,我依然素衣素服,最多穿上一双红袜子。结婚的时候,我打了一件红色毛线开衫。可婚礼一过,就把它压在箱底了。我的一个朋友,说我命运的变故与爱穿黑白色的衣服有关,这说法着实把我吓着了。如果那样的衣服真的是生活的下下签,我为什么要屡屡抽它们呢?于是,我尝试着改变颜色,将眼界放在水粉和橘黄上。可对于红色,我还是有些犹疑和畏惧。就连我妈妈和姐姐看我穿了红衣服后,也会摇着头说:不好看,不好看!
 
  今年元旦过后,我逛商场的时候,看到了一件枣红色的羊绒开衫。它软软的,茸茸的搭在衣架上,看上去懒洋洋的,很有点邻家女孩的味道,让人觉得亲切。它的红是收敛的红,红得有分寸,有气质,不张扬,不造作,我动心了。但因为它是红色的,还是心存着警惕,从它身边走开。回家后,我的眼前老是晃动着那件红衫,它像一团火在我心中燃烧,于是,隔了几天,把它买回,即刻穿在身上。站在镜子面前,觉得自己身披霞光,便没舍得脱下,一路穿进年关。如今,它陪伴着我,给家门贴上了大红的春联;又在阳台结了霜雪的窗前,挂上了大红的灯笼。
 
  家中有了春联和灯笼,如同有了门神和天使的眼睛,关上这样的门时,虽然知道家中无人,可却觉得屋子里是有呼吸和脚步声的。
 
  我锁上自家的门,下楼,去弟弟家。每年除夕,母亲都会在他那里。母亲在哪儿,哪儿便是年。
 
  这样的雪路我已经不知走了多少遍了。
 
  从我家到弟弟家,是由城东到城西。塔河是个小城,腊月时,人们都在忙年,采买物品,街上是热闹的。到了除夕,年是瓜熟蒂落了,街市中就少见行人车辆了。我沿着街边的雪路,慢慢地走,呼吸着清冷而新鲜的空气。不管什么季节,兴安岭的天空都是蓝的。这种透明的无瑕的蓝,对久居都市、为烟尘所困扰的我来说,就是福音书。阳光把雪地照得焕发出橘黄的光芒。街灯下面,是一串串的红灯笼。白雪红灯,格外分明。
 
  我在除夕街头,碰见的第一个人,是个痴呆。他逍遥地走在杨树下,兴冲冲的,衣衫褴褛,敞着怀,没戴棉帽和手套,自得其乐地打着口哨。我看了他一眼,又一眼,等于领受了新年的“憨福”。接下来遇见的,是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中年男人,他的车后坐上吊着两个油渍渍的桶,看来是去饭店收猪食的。他的眉毛和胡子上溽着霜雪,想必在寒风中奔波了很久了。
 
  除了理发店,大多的店铺都关了。店铺贴的春联又长又宽,十分醒目,那些陈旧的房屋因而显得亮堂了。小孩子在街角放着鞭炮,好像在空中甩着鞭子,一声声地吆喝着年。年是什么?是打着滚下坡的山羊吗?如果是那样的话,它们将从山上的雪松下滚过。在兴安岭,只有它们满身苍绿,富有春的气息。
 
  我在寒风中步行了半个多小时,只是在大世界门前看见了两个摊床,一个是卖糖葫芦的,一个是卖鞭炮的。糖葫芦和鞭炮虽然姿容灿烂,但它们却是红颜薄命的。前者因取悦人的嘴而消融,后者因取悦人的眼而消散。不过鞭炮在绽裂时,会焕发出一瞬千年之美。
 
  弟弟家已经把年夜饭准备好了。他们家的阳台,也挂起了红灯笼。天色渐晚,寒意愈深,红灯笼亮了起来。站在阳台向下一望,见那满街的红灯笼,就像老天垂下来的一只只红碗!它们盛着星光和爆竹幽微的香气,为人间祈福。这座白雪覆盖着的小城,因为有了这些红灯笼,暖意融融。在没有鸟语花香的春节里,在北风和飞雪中,红灯笼就是报春花啊。
 
  我恍然明白,人们之所以穿上红衣,是想用这火焰般的颜色,烧碎这沉沉暗夜,驱散这弥漫在天地间的苍凉啊。看来夜有多黑,就有多么光明的心;世界有多寒冷,就有多么如火的激情!如果没有这样的红色作为使者,北方的年,又怎能有春的气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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