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散文之论孔子的幽默
发表于2017-10-05 09:43 阅读(1)
林语堂散文之论孔子的幽默
孔子自然是幽默的。论语一书,有很多他的幽默语,因为他脚踏实地,说很多入情入理的话。只惜前人理学气太厚,不曾懂得。他十四年间,游于宋、卫、陈、蔡之间,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总是泰然处之。他有伤世感时的话,在鲁国碰了季桓子、阳货这些人,想到晋国去,又去不成,到了黄河岸上,而有水哉水哉之叹。桓魋一类人,想要害他,孔子“恒其如予何”的话,虽然表示自信力甚强,总也是自得自适君子不忧不惧一种气派。
为什么他在陈、蔡、汝、颖之间,住得特别久,我就不得而知了。他那安详自适的态度,最明显的例子,是在陈绝粮一段。门人都已出怨言了,孔子独弦歌不衰,不改那种安详幽默的态度。他三次问门人:“我们一班人,不三不四,非牛非虎,流落到这田地,为什么呢!”这是我所最爱的一段,也是使我们最佩服孔子的一段。有一次,孔子与门人相失于路上。后来有人在东门找到孔子,说他的相貌,并说他像一条“丧家犬”。孔子听见说:“别的我不知道。至于像一条丧家狗,倒有点像。”
须知孔子是最近人情的,他是恭而安,威而不猛,并不是道貌岸然,冷酷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到了程朱诸宋儒的手中,孔子的面目就改了。以道学面孔论孔子,必失了孔子原来的面目。仿佛说,常人所为,圣人必不敢为。殊不知道学宋儒所不敢为,孔子偏偏敢为。如孺悲欲见孔子,孔子假托病不见,或使门房告诉来客说不在家。这也就够了,何以在孺悲犹在门口之时,故意取瑟而歌,使之闻之,这不是太恶作剧吗?这就是活泼泼的孔丘。但这一节,道学家就难以为解释。朱熹犹能了解,这是孔子深恶而痛绝乡愿的表示。到了崔东壁(述)便不行了。有人盛赞崔东壁的“洙泗考信录。”
我读起来,就觉得赞道之心有余,而考证的标准太差。他以为这段必是后人所附会,圣人必不出此。这种看法,离了现代人传记文学的功夫(若Lytton Strochey“维多利亚女王传”那种体会人情的看法),离得太远了。凡遇到孔子活泼泼所为示能完全与道不定时想符合,或言宋儒之所不敢言(“老而不死是为贼”),或为宋儒之所不敢为(“举杖叩其胫”,“取瑟而歌,使之闻之”),崔东壁就断定是“圣人必不如此”,而斥为伪作,或后人附会。顾颉刚也曾表示对崔东壁不满处。“他信仰经书和孔孟的气味都嫌太重,糅杂了许多先入为主的成见”。(“古史辨”第一册的长序)
谈论语,不应该这样读法。论语是一本好书,虽然编的太坏,或可说,根本没人敢编过。论语一书,有很多孔子的人情味。要明白论语的意味,须先明白孔子对门人说的话,很多是燕居闲适的,脱口而出的话,幽默自得的话,甚至开玩笑的话,及破口骂人的话。
总而言之,是孔子与门人私下对谈的实录。最可宝贵的,使我们复见孔子的真面目,就是这些半真半假,雍容自得的实录,由这些闲谈实录,可以想见孔子的真性格。
孔子对他门人,全无架子。不像程颐对哲宗讲学,还要执师生之礼那种臭架子。他一定要坐着讲。孔子说:“你们两三位,以为我对你们有什么不好说的吗?我对你们老实没有?我没有一件事不让你们两三位知道。那就是我。”这亲密的情形,就可想见。所以有一次他承认是说笑自豪感而已。孔子到武城,是他的门人子游当城宰。听见家家有念书弦诵的声音,夫子莞尔而笑说:“割鸡焉用牛刀。”子游驳他说,夫子所教是如此,“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孔子说:“你们两三位听,阿偃是对的。我刚才说的,是和他开玩笑而已。”(“前言戏之耳。”)
这是孔子燕居门人对谈的腔调。若做岸然道貌的考证文章,便可说“岂有圣人而戏言乎……不信也……不义也……圣人必不如此,可知其伪也。”你看见过哪一位道学老师,肯对学生说笑话没有?
论语通盘这类的口调居多。要这样看法才行。随举几个例:言志之篇,“吾与点也”,大家很喜欢,就是因为孔子作近情语,不作门面语。别人说完了,曾口欧以为他的“志愿“不在做官,危立于朝廷宗庙之间,他先不好意思说。夫子说:”没有关系,我要听听各人言其志愿而已。“于是曾口欧砰訇一声,把瑟放下,立起来说他的志愿。大约以今人的话说来,他说:”三四月间,穿了新衣服到阳明山中正公园。五六个大人,带了六七个小孩子,在公共游泳池游一下,再到附近林下乘凉,一路唱歌回来。”孔子吐一口气说,“阿点,我就要陪你去。”或作“我最同意你的话。”在冉有公西华说正经话之后,曾口欧这么一来放松,就是幽默作用。孔子居然很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