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你眼里,从你眼里我看见世界,看见被电网切割的天空,和漆黑的鸟雀,看见被清澈掩盖的深渊;看见手足无措的我自己,在你瞳孔的阴影里,沉陷。 ——题记
我时常走过这条街。
街道两旁长着高大的梧桐,等待着,等枝桠绿起、抽叶、飘摇、干枯……四季一如往常。车行,人流,我匆匆走过,人们匆匆走过,世界一如往常。
“这样的日子再平常不过了。”每次我经过街道那个转角,都刻意这样想着。
那是个生活社区的入口,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五层楼房,再往里走,有一排红砖房,我记得砖房两旁好像有一排梧桐,再往里走,就是……
我停驻了。有点心悸。一种莫名的呕吐感涌上了我的食道。“这样的日子再平常不过了……这样的日子再……”我反复提醒着自己……头皮的麻痛感突然袭来,终于,我扶着路旁生活社区外的铁栏,吐了。
“这样的日子再平常不过了。”提醒自己……提醒自己……“但我还是忍不住,我忍不住去想——”食物还在不断往外涌……我仿佛又看见,多年前,那片被疏疏落落的电网切割、蓝得刺眼的天空;又看见,那排歪歪扭扭的梧桐,又看见……
“呕——”
红砖房再往里走,是个幼儿园——
记得小时候,爷爷牵着我的手,我拉着爷爷粗糙的大手,一起走过这条长长的街,街旁有各种小商铺和小餐馆,饭菜的香味和油烟味时常混杂;天很蓝,有点印象派,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高大,梧桐的树尖和云在那么远的地方。
爷爷在砖房的转角处把我送别,满脸溢着阳光和笑。
我再独自走过那条长长的,歪歪扭扭地种着梧桐的路,走进那道高高的铁门,走进那个阳光满溢,只有我一个人是“囚犯”的监狱;当别的孩子开始高高兴兴玩起来时,我坐着,望着天,发呆。
那时的我是没有朋友的。
他们不愿意和我一起玩。
他们不愿意和我说话。
他们不愿意想起还有我在这里。
所以,从来,我都是在一旁坐着的,看天,看云,或者无端地踩死几只蚂蚁。
“我们一起玩吧。”终于有一天,一个女孩伸出手,这样对我说道。那女孩胖胖的,皮肤略带黑红色,一头棕色的自然卷发,穿着黄色的纱质公主裙,阳光把她清澈的眼眸镀得熠熠生辉。
她拉起了我的手。
从此,我们一起打闹,玩滑梯,一起说笑,一起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起谈论《黑猫警长》 《葫芦娃》……我以为我看见一整个世界的阳光,我以为我们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终于,有一天,这样的假象被打破了。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温暖,是个很悠闲的下午,我从滑梯上滑下,兴高采烈地催促那个女孩:“快点!快滑下来呀!”
“好!”她答道。
哦,云淡风轻。这就跟那天下午一样呢,我倚在铁栏杆上,口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酸味,风把我的发丝吹起。
风把她的发丝吹起。
她滑下。
我没有看清。只那么一瞬间。很快地。她双眼的眼睑蹭过滑梯上的锈渍。她下来时,双眼赫然流着血,血一直顺着她的脸颊,流到脖子上,衣服上,滴到地上(实际上伤得是不重的,只是眼睑附近的皮肤被划伤,但当时看起来很严重,就像是眼球在流血一样)。
老师急忙奔来,用手臂揽住她,她指着我,清晰地吐出三个字:“她推我!”
她推我?
她……推……我?
老师用奇怪的目光审视我,周围的孩子惊叫着退了几步,用一种惊恐的,难以形容的眼神盯着我。
我看着她流血的眼睛,看见流进她眼睛里的红色与她瞳孔里另一种东西搅拌在一起,看见那漆黑的中央的我自己——瘦小、孱弱,我甚至能看见自己是以怎样孤独绝望的眼神在祈求她……
求求你……
直到现在,这个场景有时也会出现在我梦中。我看见,梦中的他们,戴着和她的脸一模一样的面具,成了一个个扭曲而高大的影子,在哭、在笑,在用那种令人脊背发凉的眼神盯着我。
后来,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的了。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摇头,有没有点头,有没有替自己辩解,我甚至不记得他们对我说了什么,也许是我后来刻意让自己遗忘了。
我只记得在那个漫长的下午以后,有一场短暂的雨,雨下过后,天仍阴沉。
风起了,吹得我稍微清醒了些,我喝了口水。距离回家时间还早,我起身。前方不远处有一家花店,我走进去,选了三束小巧的,紫色的野菊花,我拿着花,又再次走进那条被我假装遗忘的路,路旁歪歪扭扭的梧桐已经长高,红砖房里的住户早已搬迁,幼儿园被改成了停车场。只有空中那些浮尘,还纹丝不动地停在那里。
如今我站在这里,我仿佛看见了,那个一直渴望被人真正看见的,三岁时的我自己——站在滑梯旁的那棵梧桐树下——她在这里等了十一年了,一直在等我有一天能真正看见她,把她带走。
风把梧桐树枝拨得哗哗响,夕阳的余晖从树的间隙落下,落在透明的她的瞳孔里,我走近,捧着一把野菊花,一束给我,一束给她,还有一束,留给那段渴望被看见的时光。
我牵起她的手,风把她的发丝扬起,风,把我的发丝扬起;她终于不再孤单,也,不再害怕。
走,我们走吧。看见了吗?那路两旁的梧桐,已经开始抽出绿叶了啊。
看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