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六月弔梅魂（康有山）

仲夏夜，我伫立于园囿花圃之中。眼前，万花纷呈，百媚千娇。在那娉婷婀娜的秀枝柔蔓上，含羞吐蕊的芳卉发出阵阵暗袭的晚香，醉人的粉黛气勾引着人的魂魄，不知撩拨了多少处子的情怀。但此时，却绝难觅见梅花的芳姿倩影。我知道，在这仲夏时节寻觅梅花，好一似凡夫俗子妄求瑶台仙娥。但无论如何，梅花的姿采、情操和格调都永嵌在我的心头，任山巅雷震、浪打火烧，都不会在我的心头枯败和凋零，我的心头神底永远铸绽着梅花的倩影芳魂。所以，在这芳华六月，于这艳群粉队之中，我要祭挽梅花，凭吊梅魂。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若说天地之间，唯有梅花堪称绝代佳人。因为唯独她的美旷世绝伦，唯独她的风采空前绝后，唯独她的气节顶天立地。所以，也唯有她可以逊色仙俗。梅花虽则处山林之远，但空谷传香，馨萦六合。人们把梅花比做绝代佳人，世外殊丽，实不为过。人们酷好梅花，也并非因她天生丽质，更非因她占尽风情，更主要的是因为她风骨非凡，脱俗绝伦；因为她不仅有绝色之外美，更有超凡的内涵。梅花开放的时候，你若到梅前花下去，那真是神境仙乡啊。银色的雪野冰原，恰如玉宇银宫，千山万壑一派皑皑，而片片梅花象丹玉，象落霞，象烈火，斑驳于纨素之上。就在那蹇曲虬枝上，红颜玉立，风姿绰约，风韵楚楚，象凝神远视，又像仰望高天，还像顾眺八荒。那情景能让你想到怀春少女，在祈盼着心头的恋人，又像闺中少妇在遥望祈待远征良人们的归回。你会感到那是何等的魂摇寒野、开神拓魄哟？放飞你的思绪，驰骋你的诗兴，你会感悟到绽开的簇簇朵朵，就是冰肌玉骨的曼妙丽人，那舒展的片瓣，真是约邀了万古的钟灵，那娇颤的秀蕊那么含蓄深邃，那含苞未放的蕾朵，包含着多么无穷无尽的故事，你就会油然觉得你真的羽化登仙，身伫瑶池了，这就是梅花不比风俗之处。因为她有灵性，当那一簇簇、一朵朵的梅花绽上枝头，她已经成了活脱脱，具有生命、知觉和情愫的精灵。你不但可以感觉到她的气息，还能看见她的笑靥，听见她那甜润的语声。你会体味到她那温婉的静谧洋溢着青春的热烈，缠绵的柔情深蕴着淡淡的幽思；妖娆的倩影挽拢着虚幻的神奇；深毅的庄重喷满着鲜嫩的活力；曼妙的轻盈浸透了冷峻的端雅；你会确认她就是那冰肌玉骨、琼腹秀肠的仙姬少女。

 

梅花不仅花容姣好，而且她格调高雅。在那隆冬的酷寒中，那缤纷的妙蒂绽立在枝头，那么从容、那么舒展、那么无畏；她在那勃然的欣荣中抖擞着、铿锵着、挺立着，那么雍容，那么飒爽，那么怡然；她那浅浅的微笑那么含蓄，那么恬淡，那么亲切，饱含了诚挚、热烈与坦荡。她那鲜嫩的青春洋溢着生命的活力，她那柔婉的亲切含蕴了无穷的魅力，展现了她那典雅、高贵与深沉。她用伟岸的大气，导扬了宇宙的辉煌；她用静穆的激越，点染了天地的光彩；她用那善良的心，呼唤了真诚和挚爱。

 

世人们珍爱梅花，钦敬她的风骨，但好多人并不知道梅花历经了多么艰辛的磨练和痛苦的砥砺。在那万簌俱寂的冷夜，连冷月寒星都会瑟缩，她却对着雪地冰天检视自己，她在锤炼自己的意志和性格。她对着浩瀚的雪野凝思，不为邀取谁人的恩宠，为的造就自己的刚毅和坚定；她舒张自己的胸怀，不为炫耀，不为诱惑，为的造就自己的气质和灵魂；她用冰雪擦洗自己的身体，沐浴肌肤，为的使自己有一个钢铁一样的坚强。所以，梅有着一往无前的奋斗精神，她用自己的勇敢与无畏，给世间的生灵以启迪，给生命的不朽做出了表率。

 

她敢为天下先，所以人们称之为“东风第一枝”。在那朔风嚣嚣，山川轧轧的隆冬，她敢于断然亮出自己的旗帜，绽出自己的花颜，唱出雄浑的壮歌，那么果毅，那么义无反顾，那是多么令人折服。她告诉凶残和暴虐：生命是伟大的，新生是不可战胜的；疯狂是灭亡的前奏，疯狂挽救不了衰朽；黑暗是虚弱的，只要有一丝光亮，就能把它粉碎。她用自己的胆气和奋勇标明了青春的力量。她在凛冽中耕耘，在酷苛中开拓，用实力证实着自己的力量。

 

她敢于坦露自己的心怀。花开的时候，她把美丽呈现给人们，把芬芳撒在人间，把光彩溢满乾坤；她敢爱敢恨，把真情送给善良和正直，把辉煌送给碧雪蓝天，把香甜留给山川大地。

 

 

她敢于担承感情的重负，心里盛着敢于登攀的人们，为他们鼓劲、喝采，为他们讴歌，使他们在前进的道路上手挽的更紧，脚步走得更快。她心里装着尚在迷离的人，用体贴唤起他们，鼓舞他们去冲去闯，使他们体味生命的意义；她更惦着那些困厄和苦难的人，给他们以勇气和智慧，使他们明白：只有在生命的道路上披荆斩棘，才会使生命壮丽辉煌。

 

她敢梦敢想，她认为梦是想的基石，想是梦的铺陈。正是由于梦才使生命精彩；没了梦，就失去了生命的格调。所以，她编织了五颜六色的梦，酿造了林林总总的梦。那梦，有的小巧玲珑，有的威武雄壮，有的变幻无穷，有的感天动地。她把这些梦拢起来，叠起来，摞起来、垒起来，打造成一个个的希望。她说：希望、只有希望，才是撑起生命的动力。为了这些希望，她在韶华中捉摸，在流光中拼搏。不肯停辍，不肯稍息，不肯动摇。她用精诚点染，矢志不渝；她用毅力开拓，一往无前；她用心血打造，披肝沥胆。为了希望，她在苦痛中历练，在艰难中拼搏，在逆境中奋争。为了希望，她一次次地遭受沉重的打击，为了一次次生命的昭示，她一次次将自己的灵魂陈上精神的祭坛，终于，用她热情的生命牵来了美妙的春光，用她那娇丽的身躯构筑起亘古不朽的大厦，树起了神圣与庄严的丰碑。

 

梅花志趣空灵淡远，神采高古飘逸。她从澄明中走来，又向耿碧走去。她来时无拘无束，走时又那么从容镇定。她来时踏着寒风朔雪，走时亦履着坚冰若霜。这是何等的潇洒风流哟？她生在山巅上，旷野里，荆棘中，不求闻达；她内涵宽阔、胸襟坦荡，尽管历经了荒凉、萧瑟和空旷，但她没有落寞，没有悲哀，没有忧伤；她不趋炎、不苟附、不乞求，纵使处山林之远，却不羡庙堂之高；她吸寒纳冷，根扎在荒冷的冻土中，却不求锦衣玉食，心却总是热的；她看着世间的一切，记录了一切善恶良莠，把世间的沧桑铭嵌在自己的心中。她把炎凉盘藏在胸怀里，在寥廓的天宇中过着自己的年年岁岁，度着自己那分分秒秒。她登高远望，举首高歌，逸怀空阔，浩气沛乎苍穹。她的歌声悠远婉转，超然尘垢之外。她风云气壮，流韵无绝。她自生自灭，从不曾祈望别人为她浇水汲肥。

 

正是由于梅花的志趣高洁，底蕴深厚，所以她才那么绝美香妙。她不曾有过贪图和奢望，所以她自由自在；她不羡慕荣耀与风光，所以她光明磊落；她虚怀若谷，所以她心志清新淡远；她来去从容，所以她无悲无惭；她历趋拼搏，所以无怨无悔。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在美中寄托豪情，在鲜中寓藏壮志，在香中舒放浩气。

 

艰难和酷苛造就了梅，所以她用顽强和坚韧撑持了自己的生命。她在岁月的流转中生活，但却从未忘却已逝的年华。她用美丽和馨香馈赠无私的光阴，她们彼此凝望，在无言的交流中挖掘那些在不知不觉中遗落的往事，在冷漠中恪守着自己的一方，在空荡与苦痛中酝酿着青春的壮丽，在艰巨中追求着未来。融雪带走了一年又一年的故事，留给她们一串又一串的回忆。她们知道，未来就是用真诚的坚强和确切的希望垒砌的大厦。她们懂得，在生命中会有许多崎岖和曲折，但只要勇敢面对，终会有幸福和收获。她们清楚，追求永远比索取光荣，创造永远比享受高尚。

 

不错，梅也曾遭遇过困惑。开初，当着岁未冬来，花苑中香销玉陨的时候，梅不懂：为什么寒砧初探，一切的绮丽和华艳便了无踪迹？为什么四时轮回而冬之日却必须空荡与荒凉？为什么繁华时节都那么争奇斗艳，而霜点雪摧就都要摇落失颜？她看见了：夏去了，是悄悄地，夏曾经是那么风光。——狂热的浪漫，野辣的风骚，沉醉的歌舞，粉色的梦，还有那么多的诱惑……她看见了：秋去了，是默默地，秋曾是那么显赫。——豪华的狂妄，得意的炫耀，忘形的富足，还有傲慢的派头……她看见了：春去了，是匆匆地，春曾是那么轻佻。——淡淡的云，淙淙的流水，粉色的霞，碧绿的草，还有鸟语莺声……

 

当朔风举起了闪光刚亮之剑，一切都战栗了，一下子都归于灰飞烟灭，全部枯死了。梅曾为此困惑、迷离。后来，她终于明白了，不必为逝去的忧烦，更不必为未来而恐惧。他振作了，召呼着寒风朔雪，怀着埋葬旧物的热忱，怀着扬弃腐朽的壮志，把柔情溶进冰雪，把生机馈赠于寒冬，把希望嵌上枝头。

 

梅把自己的花期放在春前腊末，那是她的一个精彩设计。就在这春前腊末，她辞别了旧岁，送别了去年。把已有的页卷装帧起来，保存起来。她迎来了新年，开始了新的篇章，开启了今年。她用诚挚的心意连接了过去与未来。她比较了春宵与冬夜，比较了妖娆与清亮，还比较了诚实与虚诈。她确信自己的路、自己的追求与向往。

 

梅的花期并不很长。当她那靓丽的光华随着花雨殒落、香销玉陨的时候，她的灵魂却没有泯灭，仍在向世上递送着一缕缕幽香。她把梦的脚印带走了，却把希望与记忆留下。她觉得有了美丽的一瞬，足够百次千次的青春。所以，她告诫人们，人们留不住青春，留不住岁月，也留不住美丽，岁月也不会纠缠青春和美丽。她警告世人，生活的箴言是珍惜，放荡的后果是悔恨，贪鄙的结局是悲惨，爱的本质是责任。她为自己曾有的美丽而骄傲，为自己曾有的青春而自豪。当她走远了的时候，把自己的故事湮灭在泥土中，却留给了世人永远的留恋与怀念。

 

梅的才情双绝，品貌无伦，所以千百年来，人们钟情于她。苏轼说她：“雪肌冷，玉容真”，是推崇她的冷峻真挚；王安石说她：“志士憔悴守蓬蒿：是盛赞她的气节之忠贞；刘瑄则说她：“横枝老阅岁华深”，是极度雅崇她的沧桑炎凉披阅之深，心海之阔，可见梅确是世间尤物。古往今来，赋梅、咏梅、画梅、写梅的人第连比袂，从帝王将相到俊杰士子，都对梅的情思愈益增添、愈笃愈烈。古人以梅为师，以梅为友者不乏其人，甚者以梅妻鹤子为荣。有人写梅诗达千首万首之多，有人画梅点梅用了毕生的心血，有人爱梅恋梅在梦中还大呼其名字。但得其神韵者并不多。“婵娟一种如冰雪”，只是道出了她的洁美剔透，“向人自有无言意”，仅点出了她的深沉与静谧，“婷婷孤艳带寒日”，只是朦胧地勾勒出了她的襟怀高远，我以为要得其神韵非启取其神采不可。否则，你既读不懂梅花，也写画不好。

 

“五谷里，田苗中，唯有高粱高“，我说四君子中的菊、兰、竹，比不得梅花好。我无意把梅花推崇到玄不可及的程度，但世间万物却无可与梅花匹比者也是不争的事实。就拿那“岁寒三友”来说吧，松虽高大魁梧，挺拔坚定，也耐霜寒，但粗长的须根伸得太远，攫取的太多。她的针叶是靠着吸取水份才留下的。没有雨露她不会保留那份绿。而竹呢？虽则笔直有节，但质地不实，脆而不坚，且腹空无物。而且那松，竹常借着大风呼啸来炫耀自己。所以，我以为松竹与梅不可比。

 

啊，梅花！

 

你以浩然正气，耿碧丹心，铮铮铁骨，令人追恋，令人抚思，你是情的凝集，感的奇珍，爱的洗炼，美的化身，

 

我景仰你；

 

你“年年岁寒当自发”延亘古未逝的生命；

 

我钦敬你；

 

你“仙姿酒落净无尘”固磊落无秽的本质；

 

我尊崇你；

 

你“零落成尘香如故”持坚定不移的信念；

 

我叩拜你；

 

“不受尘埃半点侵：秉遣世独立的志趣。

 

你的靓丽是不朽的！

 

是的，你的芳魂是永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