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的轮回
不情愿也没办法,二叔的镰刀终究没有用上,麦田转眼间被吞吐的收割机还原成了本色。老人们心疼地捡着丢落的麦穗,也把自己的失落捡进了挎篮。二叔没有来,他顾不上。
瘫在东屋的八爷奄奄一息残喘着五月的热风,对门即将生产的天明媳妇紧闭着门窗,躺在床上怄气。二婶说,嫌天明没出息,整天在家里待着,挣不了钱。我说,城里下岗工人都还没活干哩,农民在家好歹还有几亩地,最起码吃的不愁。我这么一说,二婶倒高兴了起来,说,也是,当农民也不赖,虽然苦点累点儿,可肚子不受屈。就是现在的年轻人心气高,老觉着在家里没出息,生活赶不上城里人。
二叔婶尽心尽力伺候八爷,可春天洇在土坑上的尿渍,天一热就蒸发了出来,在院子里弥漫,天明和媳妇就发牢骚。天明几年前就捉出把爷爷的土炕诉掉,可八爷不干,他睡续了土炕,离不开土味儿。于是就出现了一家三制的局面:八爷睡的是纯正的土炕,炕里填的是土,席子下面铺着干草,锅灶连着炕的取暖通道,烧的是柴草,做饭时屋里常是浓烟呛人,老鼠常在炕土中刨洞,跳蚤常在干草中乱蹦;二叔二婶睡的是砖炕,前面的炉灶与炕的取暖没有关系,烧的是蜂窝煤,炕上铺的是海绵垫子,没有做饭时的呛人浓烟,没有老鼠跳蚤的活蹦乱跳;天明和媳妇睡的是庆,床上是席梦思垫子,蜂窝煤炉在屋外,屋里装的是暖气片,屋外做饭,屋里取暖。
八爷和二叔都看不上天明的穷讲究,可天明有他自己的主意,他嫌爷爷和爹娘太落后,跟不上潮流。二叔就训儿子;庄稼人就是跟土坷垃打交道的,不沾土还算啥庄稼人。天明回敬老子:那你还用洗衣机、看电视干啥?
三十亩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土地;牛,和炕组成了庄稼最初的美好愿望;可世道变了,土与庄稼人的关联也不再同从前一样紧密了。
在世人眼里,庄稼人似乎生来就是以土为伴的,一辈子的营生是伺候土地,走的是土路,住的是土房,睡的是土炕,就连城市人骂乡下人也是“土里土气”。
生与死是人生两境界,仍与土有关,出生叫呱呱坠地,地者土之谓也;天圆地方就涵盖了整个世界。庄稼人的哲学就这么朴实浑厚。
虽然这哲学由一代一代庄稼人传承下来,可村里的后生们并不买账。天明和媳妇提出要去县医院生孩子,说那里条件好,安全;这着实让二叔二婶急了眼,二婶说,乡下人哪有那么多的讲究,我生你们姐弟五个哪次不是在咱家的土炕上,出啥事了?天明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啥时候有啥时候的规矩,你不能用老眼光来看现在的事儿。在爹娘的反对声中,天明自己开着三马车拉着媳妇上了县医院。
吃麦不吃秋,瘫了三年的八爷终于没有熬出五月,在后辈人的哭声中上了西天。天明回来匆匆看了一眼,就赶回了县医院,临走时说,孩子很快就生,顾活人要紧。
村东又添了一座新坟,圆圆的坟头高大气派。这块稀薄地是八爷的爷爷也就是我的祖爷省吃俭用购买的,解放后虽归了生产队,可祖坟仍埋在这里,我的爷爷奶奶和母亲也都埋在这里。全村人都这样,祖坟一定要在自己的田地里,守着自己的田地,死后心里也踏实,分责任田时,这块地分给了邻居,八爷坚持用三亩半的好地换回了祖传下来的三亩稀薄地。
儿媳终于生了;是个男孩,二叔升格当上了爷爷。失去父亲的悲伤随即被增添孙子的喜悦代替。在给孙子起名时,老俩口都动了脑筋,可儿子和媳妇不满意,嫌土气。天明的媳妇对我说,哥,你是文化人,你给孩子起个时髦名儿。我也犯了难,不知道什么名字才算时髦。
虽说电视上的新鲜事儿老两口看得也不少,可有时仍然弄不懂年轻人的花样,天明屋里花花绿绿挂了许多画,只要孩子一睁开眼,天明媳妇就指着那画儿给孩子念,二婶就笑,说孩子才几天,看那画儿有啥用?天明媳妇说这叫超前教育。二婶觉得可笑,问,一个屎尿不懂的毛孩子他能听懂?天明媳妇也不回答,继续给孩子念啊、喔、鹅。二婶拿着尿布讪然而去,就给二叔念叨这事儿,二叔没好气地说,年轻人的事儿咱不管,让他们折腾去吧。话虽这么说,其实他们心里仍是很在意孩子们的事儿。一天正吃饭时,天明从地里回来,擦着皮鞋上的尘土,狠狠地说,狗日的,有了钱咱也去城里住,那儿才叫人住的地方哩。二叔瞪着眼怒气冲冲地说,那你说你现在算不算人?都上城里住,谁来种地?吃啥?我不知道如何去劝解他们父子的冲突,说实在的,这是两种文化的冲突。对此我也感到困惑和两难。
处理完家事,等二叔二婶回过神,来到自己的责任田时,收割机丢落的麦穗,早已被别人捡得干干净净。只有那圆圆的坟堆,在圆圆的太阳下守望着。两人哭丧着脸,一屁股坐在八爷的坟前,我想安慰他们两位几句,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如今庄稼人的五月,已撑破了我固有的记忆,所以我对自己这个生活在城市里的庄稼人要重新审视。天明进我赶挚回城,的三马车在土路上颠簸,扬起阵阵烟尘,五月的热风和我一起在光秃秃的田野上穿过。远天边有一朵灰云缓缓飘动,在吊着土地干裂的胃口,我不知道有没有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