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产的野望
文/张洛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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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小学家长群内的主要矛盾已经转变为部分家长日益增长的装逼需求和不匹配的装逼能力之间的矛盾。”
——题记
一
自从听说有位小学生家长能把贵州茅台砸跌停,我就一直坐立不安——我原打算到年底攒够钱,买一手贵州茅台来对抗通胀的。看来我要慎重考虑这件事了。
这还不是最让我郁闷的。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区域性家长,我更为刚满周岁的女儿的黯淡前景感到担忧:虽然说她爹的综合实力也能名列全国前14亿,却是连贵州茅台的瓶子都没摸过的,似此如之奈何?
正当我忧思难忘之际,楼下邻居到我家进行友好访问。我们双方就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深入交换了意见,期间我偶尔提起此事,招来邻居一阵鄙夷。
“不就是装逼吗,有啥了不起?我跟你说,现在这些装逼的,净是些上不上、下不下的货。”邻居一边低头刷着微信,一边冷笑着说,“人家那真有本事的,早把孩子送出国了,谁还管这些破事儿?真没本事的,孩子长大了就出去打工,学上成啥样根本无所谓。就那些高不成低不就的,成天跟学校里使劲。”
我说此言有理,话糙理不糙。
“你都能砸跌停茅台了,还有功夫管家委会?再说家委会这活又不是什么好活。他孩子在那学校里混再好,也就那样。”邻居接着说,“你看我朋友,人家孩子刚四岁就上双语幼儿园,将来要出国深造,回来接家族企业的。谁有闲工夫管这些鸡毛蒜皮啊?有那装逼的空,还不如多挣点钱,早点送孩子出国。”
“国外的教育也不一定——”我说。
“国外教育啥样,我没见过。”邻居把手一摆,不耐烦地打断道,“但为什么有钱人都要把孩子送到国外呢?他们告诉你国外不好,可是他们自己的孩子咋都上国外上学?”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不认识比他更有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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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现在的中产都这样。”邻居走后,妻子一边抹茶几一边笑着说。
我说人家可不觉得自己是“中产”呐。你没听他说“高不成低不就”吗,那些才是“中产”。
“对,这也是中产的一个特点。”妻子耸了耸肩,“有几个人觉得自己是中产?反正这也没个统一的标准。”
“既然没有统一标准,那你怎么说人家是‘中产’呢?”我反问道。
“嗨,哪个富豪住咱这种小区啊?他又不是穷人,那不是‘中产’是什么?”妻子无所谓地说,“他能上咱家来玩,就说明咱还是同一个阶层的,不然他理你?你说他会理穷人还是富人会理他?”
我说没这么夸张吧,怎么就不能理。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夸张。但也有不少挺夸张的。”妻子说,“你忘了那天的新闻了?”
我当然没忘。现在想起那条新闻,我还能感到一阵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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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那条新闻的发生地距离我家大概3公里,是一个挺高档的小区。据说那里的人们过着欢乐祥和的日子。
可是有一天,一个通知忽然打破了小区的宁静:由于附近城中村拆迁,教育部门临时把一部分村里的学生安排到小区的学校上课。
其实所谓“上课”,也不过只是借用那小学的几间空教室罢了,学生和老师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跟小区的学生没什么相干。
可就这样,小区的家长们仍不乐意,他们竟然堵住校门不让学生上课,跟校方僵持了好几天,直到校方请来警方才把事态平息下去。
我对此表示很不理解。
“不就是用几间空教室吗,干吗搞这么大阵仗?”我问妻子。
“听说是因为那些家长不愿让自己的孩子跟城中村的孩子呆在一所学校里。”妻子摆出一副消息灵通人士的样子,“他们买房的时候签约了的,不让小区以外的孩子去那上学。”
“谁稀罕上他那儿上课啊!”我还是不明白,“这不是因为有特殊情况吗。这帮人的契约意识也忒强了!”
“要说契约意识,那也不一定。”妻子突然压低了声音,好像生怕3公里外的人听见似的,“不信你弄些住别墅的小学生到他学校试试?搞不好,他们还是嫌弃那些城中村的孩子呐。”
“尼玛,要是这样就太过分了。”我嘟囔道,“这是歧视啊!”
“这就是歧视。”妻子突然目光炯炯地盯住我,“但话说回来,你愿意你孩子跟那样地方出来的孩子交往吗?说别人容易,真到了自己头上,也不一定吧!”
艾玛,这话扎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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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事实上,很多中产都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丛林法则。当然,他们最常见的表现并不是歧视比自己地位低的人,而是仰视比自己地位高的人。
比如我有位同事,非常仰慕重点小学的教育,费尽心思把孩子送进全市最好的小学上学,然后又费尽心思地每天接送孩子。
最近他终于盼来了好消息:市里出了新文件,规定小学生父母是双职工的,可以把接孩子的时间推迟到晚上六点。
规定出来的第二天,同事儿子的班主任就把全班家长召集起来开会,先宣布了一下政策,又说了一堆学校的困难,最后说,虽然学校有困难,但如果家长确实有需要,可以现场报名。
“当时有三十多个家长,一个报名的都没有。”午饭时,同事聊起此事,神秘地笑着说。他那笑似乎是发自内心的,甚至有些沾沾自喜的味道。
“为什么不报名?”我问,“你明明下班很晚,没法按时接孩子,干吗不报名呢?”
同事白了我一眼。“唉,人家都把话说到那份上了,就是不想让你报名啊。咱能连这点眼力价儿都没有吗。”
“你管他那个干什么,他有困难,你也有啊。”另一位同事不以为然地说,“你就报名,他又能怎么地?”
“你说能怎么地?你这不是给孩子找不痛快吗?”前面那位同事一面作出夸张的表情,一面换上一副过来人的口气,“你就是顺着人家老师,人家还不一定鸟你呢,何况你还给人家添麻烦?等你孩子上了学啊,你就知道了。”
我们相顾默然。
“这样的父母,”饭后,另外那位同事拉住我悄声说,“你指望他教出有独立人格的孩子来?”
我继续默然。
你能说他没有独立人格吗?其实他心里有的。他同情弱小、畅谈情怀、珍爱自由、呼吁平等、关注环保、倡导文明……不过真遇到麻烦的时候,他大概也不介意托关系、走后门、装孙子。反正大不了就安慰自己说:我这也是迫不得已。
这确实是迫不得已——谁又能做到对老师和对孩子的态度完全一样呢?没人做得到。
然而,正是这种迫不得已,让他对“奋斗”有着更强烈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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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对一般的中产阶层来说,送孩子上好学校的唯一途径是买好学校的学区房。当然,适当托托关系、找找熟人也是必要的,毕竟好学校里的好老师也很有限。
前面提到的那位同事就综合运用了这两种方法。他对此很自豪,但好像也因此对“教育公平”的话题很敏感。
“啥叫公平啊?”我几次听见他愤愤不平地说,“好学校就那么几个,哪能谁想上就上?我买学区房的钱都是辛辛苦苦挣来的,谁有本事,谁也买啊!这哪里不公平了?”
从他的逻辑来说,这确实很公平——你有本事挣500万年薪,就能买1000万的学区房,我没本事,年薪只有5万,只能租个价值10万的老破小。这是我们俩不同的能力和付出决定的,谁也不能说不公平。
但问题是,这对你我公平,对你我的孩子未必公平。
——他们仅仅因为出生在不同的家庭里,就获得了不一样的基础,如果我的孩子想跟你的孩子获得同样的地位,他就要付出更多努力。当然,这玩意不论公平不公平,都是必须接受的现实,因为把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资源传承给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别人的孩子,是人类共同的天性。
谁让他老子不努力来着?那他只能把他老子落下的那份努力一起给“努力”掉。然而这似乎正是很多中产的人生大问题:由于投胎之前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于是不得不在出生后努力追赶,这不光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自己的后代。
“有抱怨不公平的功夫,就去奋斗!”我仿佛又听见同事这样对我说。他说的没错,但我总有种模糊的感觉,好像奋斗的道路上越来越拥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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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据传,每辆公交车上都有块“变心板”,也就是车前门后面那块踏板。
在踏上那块板之前,无论车上已经多么拥挤,在车站上等车的人总会喊:“让我上去!每个人都有上车的权利!”可是一旦踏上了那块板,他立马就回过头来冲下面的人喊:“别挤了!看不见车上已经挤不下了吗!”
这两句话哪句对?前一句是理论,后一句是现实,都对。那么现在的问题是,车上已经有很多人,车下还有很多人,怎么办?
后起的中产似乎正在面临这样的问题——早期跻身中产的人在获得有限的资源之后,开始试图永久性地占据这些资源,这时候他们对后来人的态度,当然就不那么友好。
毕竟谁也不想被挤下车。
这样一来,上车自然越来越难。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是,把车造得更大些。
每一个人(包括每一个中产)的努力,都是“把车造大”这个过程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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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从这个角度说,中产的焦虑和挣扎是错的吗?
他们日复一日的生活,看上去很辛苦、很憋屈、很纠结、很无聊,但他们做错了吗?
并没有。他们也许不再善良质朴,也许变得自私刻薄,也许还有我说不上来的种种缺点。但他们至少是在合法的框架之下、通过理性的途径去寻找自己的欲望的。他们心比天高地试图在自己这一代完成别人数代才完成的积累,义无反顾地投身这困兽之斗,这事或许不能成功,但他们有尝试的权力。
因为每个人都可以认命,但没有人必须认命。
很多中产,是不认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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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在西方学术界有种说法:社会事业、人文关怀、哲学思考这些事,应该由贵族来做,原因是这帮人有钱有闲,既有做这些事的能力,也有做这些事的责任。
至于中产,只要做好自己的奋斗就好。
这话好像也有点道理。但问题是,我们国家的起步太晚了,从某种程度上说,整个国家也像一个中产,正在努力把之前落下的奋斗补回来。于是在这里,无论“富人”还是“穷人”,绝大多数人好像都不轻松,而温情好像也少了些。
但我们至少都还在用自己的双手让明天更美好。
那我是不是可以推论:中产的野望,有朝一日或许会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