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成为人鱼的泡沫

我不愿成为人鱼的泡沫

白桃跟我说她要减肥的时候我正看着电视，把薯片一片接着一片塞到自己的嘴里，说了一声“哦”。接着把薯片递给她，问：“要吃吗？”
　　
　　她一脸戒备地看着我：“不吃，我要减肥。”
　　
　　我把薯片收回来：“这话我听的次数和你肚子上的脂肪细胞一样多了吧。”
　　
　　“我这次是认真的。”
　　
　　“你哪次不是认真的啊。坚持过三天吗？又不舍得运动又放不下吃，减个毛肥啊，都胖了这么多年了现在想起来减肥了，我现在还想回去重新投个胎投成高圆圆呢。”
　　
　　“正是因为胖了这么多年了，所以不想一辈子就这么胖下去。”
　　
　　她说完这句就进了她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我继续看着电视，电视里的高圆圆又美又瘦，仿佛一笑把整个世界都化得没了。
　　
　　白桃是我好朋友，兼室友。
　　
　　她从来没瘦过。
　　
　　我小学的时候认识她，她就已经是个胖子。她粗胳膊短腿，扎着两个小辫儿，脸上的肉把五官都挤得快没了，体育课上别的小姑娘跳绳的时候一点一点，轻盈极了，而白桃一蹦一落，脸上的肉就跟着一颤一颤，看得人胆战心惊的。
　　
　　初中的时候，她就挺高了。她坐在最后一排。原因是无论她坐前面哪一排，都有同学举手说“老师白桃挡着我看黑板了”。她只能坐最后一排。教室不够大，最后一排和墙壁之间的空间对我们来说足够了，对白桃来说，却格外狭小，她只能坐得端端正正努力收着腹才能保证桌子不挤着前面的同学。
　　
　　上了高中，白桃的吨位就更吓人了。有不少人嘲笑她，也有很多人拿她开玩笑。但是她总是笑嘻嘻地遮掩过去，丝毫不记仇，只是在夏天的时候，一脸羡慕地盯着班上女生的短裙。她是不能穿短裙的，她的肉太多了，必须要裹起来，不然那些肉会掉到地上。这话是她自己说的。
　　
　　白桃一直都是一个异性绝缘体。
　　
　　她几乎没有异性朋友。
　　
　　当然了，她同性朋友也不多。我之所以能和她成为朋友，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们从小学就住同一个大院里。
　　
　　就这么一个白桃，这个笑嘻嘻面对大家的嘲笑的白桃，这个永远说着第二天就减肥但是照常跟我一起吃果酱和巧克力的白桃，这个已经被大家当成了“胖子”代名词的白桃，居然真的开始减肥了。
　　
　　她不再跟我在一起吃巧克力了。
　　
　　早上起床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完准备出门晨跑了。
　　
　　晚上回家的时候也不见她胖胖的身影在沙发上随着笑声一颤一颤。
　　
　　洗澡的时候忘了拿浴巾，喊一声“白桃”，屋子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应。
　　
　　打了两次电话，没有人接。
　　
　　我吹完头发，站在窗前，突然想起，每次我和朋友或者男朋友出去约会的时候，白桃就是这么一个人待着的。
　　
　　白桃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跑着，但她依然没瘦。
　　
　　冬天的时候，她指挥着运货工人，搬回来一台跑步机。
　　
　　我问：“白桃你干吗要买这个回来？”
　　
　　她摇摇头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送货工人走了，她拿毛巾擦拭着那台新的跑步机，说:“昨天我去跑步的时候，有个女的对她朋友说，看她，像不像一坨移动的猪肉。”
　　
　　我没说话。
　　
　　她说：“我知道我就是。”
　　
　　白桃开始在那台跑步机上没日没夜地跑。
　　
　　早上我还没醒，就听到跑步机上的声音。
　　
　　晚上我睡觉的时候，那个声音也还是在耳边。
　　
　　她辞退了钟点工阿姨，所有的家务活都自己来，擦完地板擦桌子，擦完桌子刷马桶，再用手洗一整桶衣服。一刻都停不下来。
　　
　　她话变得很少，每天拖着累瘫的身子回她的房间睡，仿佛看不见我，整个屋子里最受关注的地方变成了放体重秤的那个角落。
　　
　　她又盯上了针灸减肥。
　　
　　她拿回来一堆各种各样的资料和传单，放在桌子上，一家一家比较研究。
　　
　　结果去的那家店医生医术并不好，她扎完针灸回来就完全吃不下饭，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最后没瘦下来，反而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
　　
　　针灸减肥失败以后，她开始吃减肥药。
　　
　　十分钟跑一次厕所，天天拉肚子，脸色苍白毫无生气，最后在一个夜晚，她晕倒在客厅，我打电话叫了救护车来送她去了医院。
　　
　　医生说是由于减肥药引起的并发代谢性酸中毒。
　　
　　她打着点滴，盖着被子，躺着，脸上的肉看起来都快溢出来了，再加上面色不好，就像一个滑稽的蜡像。
　　
　　我坐在病床旁边，玩着手机，从她醒就一直不说话。
　　
　　“对不起，让你这么晚送我来医院。”
　　
　　我瞟了她一眼，依旧不说话。
　　
　　“可能是天气冷了，比较容易感冒。”她用手抓了抓被单。
　　
　　我盯着她。
　　
　　“你也注意身体，别感冒了。”
　　
　　我把手机往外套里一放，语气严厉：“白桃你装什么装啊，什么感冒啊，要不是我起来喝水你死在客厅都说不定，减肥我不反对，要命不要命啊你。”
　　
　　“反正以这副样子活着也很没意思啊。”
　　
　　“你脑子进水了吧你。因为胖就得去死啊。你都胖了这么多年了现在想到减肥了。你减肥可以，你吃那么多减肥药还运动到脱水，你是没上过学还是没常识啊，减肥药减的是水分，过度运动消耗的是葡萄糖，跟脂肪没关系，你上次搞一出针灸，这回减肥药，你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啊？”
　　
　　她低着头：“我不想像这样过一辈子。”
　　
　　“你真想减肥？”
　　
　　“嗯，想。”
　　
　　“好好养病，出院我帮你。”
　　
　　“真的吗？”
　　
　　“真的。”我点头，“免得你真把命玩没了。我先去躺一下了。明早还上班呢。”
　　
　　白桃出院以后，我给她制定了一份减肥表格。
　　
　　找了我做健身教练的朋友，列了一份食谱和详细的运动计划。
　　
　　早餐补充钙和营养，一个荷包蛋和一份全麦面包。
　　
　　中午纤维食品，鸡胸肉加西柚肉。
　　
　　晚上水煮菜，不放油，再加燕麦汁。
　　
　　这样既能不挨饿，又能保证营养，同时卡路里也不高。
　　
　　游泳，打网球，瑜伽，慢跑。有空的时候我也陪着白桃一起运动。我们一周一次的聚餐变成了健美操，一周一次的电影时间变成了瑜伽课。
　　
　　她不够灵活再加上赘肉多，很多我能做到的瑜伽动作她做不到，于是我们俩就对着镜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白桃瘦了。
　　
　　我是在半年以后的某一个午后突然发现的。
　　
　　那天我们出门准备去游泳。
　　
　　我说：“白桃你这衣服买大了吧。”
　　
　　她说：“我在淘宝上买的。跟我以前尺寸一样的啊。”
　　
　　我仔细端详了一下：“嗯，那你瘦了好多。”
　　
　　她瞪大眼睛：“真的吗？”
　　
　　我认真地点点头。
　　
　　也许是每天生活在一起，一点一滴的变化是感受不出来的。
　　
　　但是现在认认真真看，白桃瘦了好多。
　　
　　白桃减肥成功是最近的事了。
　　
　　她从一个160斤的大胖子，成了一个100斤的瘦子。
　　
　　我一天天看着白桃变化，记录着她的体重数字。
　　
　　她的脸整整小了一半。我才知道，原来五官没有被挤压的白桃长这样。眉清目秀，五官端正。
　　
　　她的肚皮上留下了一层松垮垮的皮。
　　
　　问了医生，说很多减肥下来的都会存在这个问题，可以手术。
　　
　　做完手术以后，白桃和我去买新的比基尼。
　　
　　她以前没有比基尼。只有泳衣，都是颜色灰暗的，样式老土的，以不显胖为目的的那种泳衣，虽然效果不明显。
　　
　　这一次我们买的是色彩鲜艳、样式美丽的。她一件一件看，翻完整个货架，开心得像个小孩子。
　　
　　白桃说：“同事们都说我像变了一个人。最近跟我一起去吃饭的同事也多了，男同事对我的态度也好了。”
　　
　　“这群贱人，就知道看脸。”我戳着冰沙，愤愤地说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下决心要减肥吗？”
　　
　　“你以前不也说过很多回吗，不过就是这次坚持下来了嘛。”
　　
　　“嗯。我以前老是说要减肥，但是都坚持不了太久，是因为我习惯了，我习惯了一个这么胖的我，我习惯了被大家嘲笑，我习惯了被排挤，我习惯了想要的东西连看一眼都觉得是罪过。高中的时候我喜欢那个男生，被他知道了之后，这件事直到现在的同学聚会，都是个笑柄，所以我从来不去同学聚会，本来也是，我那么胖，去的话，太格格不入了。”
　　
　　“干吗说得胖子一点生存权利都没有。”
　　
　　“不是没有，是少太多。我做了方案，花了十多天，没日没夜地做出来的方案，公司一致通过了，去跟客户提案的却不是我，因为我长得不好看会给客户留下不好的印象。我只有在淘宝上买衣服，去店里买，没有我的号，就算有我的号，当我穿着这件衣服的时候，我都觉得我对不起这件衣服。女同事走路太快，和我撞到一起，咖啡洒了一身，所有人都说：‘白桃你怎么那么不小心，那么大吨位，走路不知道看着点啊？’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站出来说：‘我明明看见是她走路太快撞上了白桃啊，白桃又没错’。”
　　
　　“谁？”
　　
　　“一个男人。”白桃挑了挑眉。
　　
　　“哎呦，我们这小白桃，是动了凡心呀。”
　　
　　“我都25岁了，一次恋爱都没谈过。从小到大，喜欢你的男生送你回家，我走在旁边话都说不上一句。后来有人送你花，有人送你巧克力，有人送你戒指，有人在你半夜说饿的时候买一碗消夜送上来。上次你男朋友过来接你，我看见他手机屏保上，是你的照片。我也好羡慕啊。我也好想收到礼物，好想得到拥抱，好想像你一样，谈恋爱啊。但是我是个胖子的话，就不行。”
　　
　　“所以是为了男人减肥咯？”
　　
　　“最开始是的。但是到后来慢慢觉得，也不是。我很想知道作为一个瘦子，生活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很想知道，作为一个瘦子，人生会不会美好一些。我知道人生在世，有些人注定是要成为人鱼的泡沫，但我不想那个人是我。”
　　
　　“那，瘦子的世界怎么样？”
　　
　　“太美好了。”白桃说道，说完笑了一下。
　　
　　她穿着背心压着腿，做着跑步前的拉伸，细胳膊细腿，像极了一个少女。
　　
　　人生在世，有些人注定成为人鱼的泡沫。
　　
　　但那个人不会是你。

　　文|小岩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