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依稀,往事迷离
发表于2017-09-15 12:20 阅读(5)
旧梦依稀,往事迷离
君者皆自厓而返,君自此远矣。
01
那一天在梦里,我又回到了姥爷曾经的老房子,那是一排排低矮的平房,隐藏在这座城市钢铁厂的背后,周围是农田和铁路环绕,不远处就有一座煤厂,整日机器轰隆。烟囱从屋顶上直直地耸起,光线灰暗,每户人家的门都是紧闭,大雨停歇,空气里有好闻的泥土味道,台阶缝隙里的杂草和路边的野花郁郁葱葱,一排排的房子是年代已久的红砖砌成,没有人,没有声音,一切都和曾经的记忆一样。
有飞鸟从房檐下迅疾而过,飞进了雾色浓重的天空,有隐约的担心慢慢升起,化成了无声无息的水汽,轻轻叩响了这样一个梦境。
这样的情景,只发生在我睡梦中虚构的场景里,吞没所有的真实。我在梦中停留驻足,环顾四周,邂逅一场场早已尘封在岁月中的风景。翩翩远去的不仅是现实中的人事,还有儿时曾经的心境,好像是一部含糊不清的电影,一幕一幕飞快在眼前掠过,想要抓住任何其中的细枝末节,却又徒劳无功。
那场梦里,四下安静无声,天空低矮沉闷,在那里,与过去的时光不期而遇,我们终于见面了,风声穿越时空,时光好似琥珀。
我站在曾经的老屋,想伸手推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走了,因为我知道里面住着的早已不是故人,我也无法踏入,我只是在梦里把最后的记忆,一点点打开,然后再次保存。
02
姥爷出生在佛教圣地五台山的脚下,但一生没有任何的信仰,更不相信什么神仙鬼怪,他曾经说过活着的人要好好地活着,死的人又能知道什么,任何的事情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曾经的我听得似懂非懂,现在回想起来,才发觉这是姥爷一生的信条,他用自己的生命用力地活着。
姥爷和姥姥一样,都是勤劳质朴的人,出生的年代遇到战乱,日本人占领了姥爷的村子,不让上学,所有的人都被拉去挖战壕,每天给两个白面馒头,舍不得吃,回家烤在炉子里,分给弟弟们。他浑身晒得黑漆漆的,我最爱听的故事就是儿时顽皮的姥爷躺在泥里,经过的人没有注意到,一脚踩在他的身上,他跳起来大叫,吓得路人仓皇而逃。
姥爷年轻的时候来到这座城市,在钢铁厂的食堂里做饭,辛苦操劳了半辈子,娶妻生子。他和那个年代的人一样,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用自己的双手扶持这个家。
姥爷不识字,这是他一辈子的遗憾。他总在感叹如果识字,那么工作的时候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小领导,就不用每天围着锅台转了。
曾经他每天看电视,认真问我电视上的字幕是什么字,是什么意思,然后默默在心里,后来姥爷已经认识不少字了,也会写自己的名字,他是如此执着的一个人。
03
老房子有一个大的院落,姥爷围绕墙壁种了植物和花。春季,桃树和杏树开出花开,花瓣会经常落满一地,姥姥将它们拾起晒干,然后放入枕头,据说是可以明目养神。
夏初,更多的花逐渐开放,院里十分芳香,四处攀援的牵牛花会蔓延到屋顶。外婆对邻居十分慷慨,经常将盛开的花摘下来送给喜爱的人。秋季会有白色的菊在角落里绽放,朵朵饱满且坚实,姥爷酷爱菊花,会细心照料,所以花期十分长久。那些景象留在心里,好似无意中成为了内心里珍贵的蔷薇,散发着浓烈的清香。
儿时的学校假期我都在姥爷家度过。
暑假中,附近的农村会有热闹的庙会,而最隆重的莫过于唱戏。唱戏班子这一段时间里在附近几个村庄里轮流演出,唱的是家乡的传统戏剧。其实唱戏班子在几个村子里唱的都是同样的几出戏。《打金枝》《断桥》《屠户状元》《下河东》《富贵图》《白蛇传》是最经常演出的。但是姥姥姥爷和几个同龄的老人依然乐此不疲,几乎达到了痴迷的程度。
我从小被姥爷带着看戏,这与现在我的同龄人不同,他们听不懂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和念词,看不懂那些亮相和招式。那是儿时走过留给我的遗迹。
听姥爷说起有次一个建筑工程完成,晚上请来戏班通宵唱戏,当时只有六岁的我睁大眼睛饶有兴致地看了整晚,丝毫没有困意。也记得某一个夜晚看戏归来,突然暴雨倾盆,我举着伞扶着蹒跚的姥爷,一步步踏着泥泞回家,那个时候我八岁。
04
儿时的我十分调皮,姥爷随我怎样都可以,给我大把的零花钱,带我到处去玩耍。小的时候傍晚看《名侦探柯南》,胆小不敢看,拉着姥爷陪我。有贩卖凉粉面皮的吆喝声响起,姥爷便端着碗去给我买,夏天是拌好的,冬天是炒过的,看着我吃得津津有味,姥爷开心地摸着我的头,然后说真好真好,吃多点,就长高了。
儿时的我很嘴馋,每天小零食不断,夏天一天三根雪糕,临睡前还想吃一包方便面,冬天就买最喜欢的上好佳和玉米棒子。姥姥怕我影响正顿吃饭经常喝令制止,姥爷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然后趁着姥姥不注意就把零食偷偷塞给我。姥爷做得一手好菜,我最爱吃姥爷做的烧肉和糖醋丸子,他总笑我是肉猫,从小就这么喜欢吃肉,长大了可不得了。
离家不远处有铁路,夏天午后睡不着,姥爷就拉着我的手在铁路旁溜达,教我趴在铁轨上听声音分辨火车是否是空车。四周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散发腥烈好闻的味道,姥爷教我识别哪种植物是无害的,哪种树的叶子可以吹出声音。
沿着铁路一直走,就走到了一座铁桥,姥爷告诉我那是战争时候德国人建造的。铁桥上的行人石板十分稀疏,我吓得不敢挪步,姥爷鼓励我抬起头勇敢地走,说母亲小时候还在这里骑过自行车,当年河道水量充足,夏季发水可以漫过桥面,偶尔有火车轰隆隆驶过,桥晃得人胆战心惊,我吓得钻进姥爷怀里,看着姥爷的嘴一张一合却什么都听不到。
曾经姥爷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去更远的地方,在山上摘酸枣,在田野里采野菜,附近的村子有社戏,姥爷搬着凳子送我和姥姥去看,又急匆匆赶回家做饭,每天都有香喷喷的面条和新鲜的绿豆汤,中午姥爷摇着蒲扇坐在床边哄我入睡,下午坐在树下搂着我给我讲故事,买各种各样的东西送给我,比如一支钢笔,一个新书包,亲手做的宣纸风筝。
05
儿时的我会在午后,和姥爷去郊外玩耍。那是十分冒险和刺激的事情。
顺着碎石铺就的小路,绕过一段高过头顶的灌木丛,经过一个破败的寺庙,就可以看到东边出现的山路。寺庙里有一尊小佛像,一张暗红色的桌案,上面有香炉和积满了灰尘的供盘,可见已经没有人来这里上香。小寺庙虽然早已经破败,但是依然静谧威严。
寺庙之后的山路通向一座不高的山,应该是太行山的支脉。山上到了夏季会有大簇大簇的野花和酸枣。那些植物都隐藏在层层叠叠的大山里面。
那条山路如此漫长,树木夹道草木丛生,午后的阳光依然炽热,空气中有十分刺鼻的辛辣,清脆的鸟声如影相随,一路上会看到阳光从树与树的缝隙里洒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满山的树汇成了海洋,格外湛蓝的天空中有浮云,映衬着这般情景。
山路稍微偏离的地方,会有许多酸枣树。上面有还未熟透的果实,幼小的我把大把大把的酸枣塞在兜里,却被树上的尖刺扎到,深深的伤口流出许多血。我坐在姥爷身边,看他随手折一些狗尾巴花来做出狗或者兔子的模样,我兴高采烈拍着巴掌。
06
每一年的正月十五,姥爷都到集市上买一个漂亮的灯笼送给我。那年姥爷胃部溃疡,住院治疗,体力不支的他在不懂事的我软硬兼施下,依然强忍着痛带我去买灯笼,他轻轻对我说,以后姥爷就不能送你灯笼咯,因为你过了十二岁了,是大孩子了。老了之后,你就把这灯笼送给你的小孙子,告诉他这是曾经我姥爷买给我的。
小时候天真的我问姥爷,你会死么?姥爷哈哈大笑,他说姥爷肯定会死啊。
我马上哭了,扑到姥爷怀里大声说姥爷不准死。姥爷拍拍我的头,慈祥地看着我,是人都会死的,姥爷也不例外啊!不过姥爷死了之后啊,你把姥爷烧了,把骨灰撒在河里,姥爷就顺着河就走啦,我还想着要去周游世界呢。
我使劲摇头,哭得更凶。姥爷搂着我,呢喃地说,傻孩子,傻孩子啊。
十几年过去了,我长大了。从最初仰头扛着柴火大步走的姥爷,变成了后来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的姥爷,这其中最大的感伤的是时间。
我上学了、毕业了、工作了,姥爷却更苍老了。平房也搬进了市中心的楼房,再也看不到远处的高山、铁轨,再也闻不到辛辣的植物味道,再也摘不成酸枣吃不了果子,也再也没有那些担惊受怕但又无比兴奋开心的好时光。
我突然想起那场重回老房的梦境,在梦里我拘束地低下头,疾步走过,路过很多户人家,这里曾经是儿时最爱的小卖部,姥爷总给我买最爱吃的玉米棒子,那里住的人家有一条非常温顺的狗,总是吐着舌头呆呆地看着我;这里住着的是姥爷的老伙伴,几年之前去世了,那里曾经儿时的朋友已经断了联系,散落在天涯;这家人的奶奶曾经抱过我,偷偷给我几块钱,那个路边的水龙头总是关不好,到了冬天冻得拧不开。
那些在梦中的场景,都是我的曾经时光,都是我一直念念不忘的往事。
07
在那场梦的最后,我来到一座破旧的学校前,门口是泥泞的小道,上面坑坑洼洼,无人修缮。路的尽头,有一个孩子拿着小铁锹和塑料泡沫做成的小船,背对着我踮起脚将小船放在池塘里。
我站在学校生锈的铁门前,看着青苔幽幽的池塘里漂浮的小船和兴奋的小孩,有翠绿翅膀的蜻蜓,悄悄落在学校废旧的单杠上。空气沉闷潮湿,是暴雨将至的迹象。我看到外婆踏着泥泞的小道站在学校铁门前高声呼唤我的乳名。
我内心惊讶。那个小孩慢慢回过头,于是我看到了彼时的自己。
有人云: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那世俗之中的事情,比如我们的生活,无法摆脱空气和土壤,能够一直保持着深度思考、去理解和观察周遭。比一切抱怨来得更为妥帖,一如我们的长辈,他们经过了漫长的年代和考验,已经完全褪去了幼稚的棱角,能够容纳下别人的缺点和混杂,暗自内心有一座天平和限制,这才是真正的担当。
无须逃离,被刺痛着,也要承受。琐碎和锐利仅仅只是生活的假象。犹如玫瑰的刺,扎手之后才是芬芳的娇艳。
那场梦中的幼小自己和家人心甘情愿,低头默默一针一线,感受这花好月圆的安宁和洁净。一切自有定夺,在这片土壤上保持时刻回忆美好和向上的心。每个人都活在自我的深渊之中,而在梦中,曾经照耀万方,只是需要念想,和它终究带来的终局。
盛年不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此时此刻,我安静地回望曾经的生活,想念着那片心中的过往,就算独自一人时也不曾有过彷徨。翻涌而来的是曾经留在回忆里的人,和即将面对的庞大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