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努力生活的人都值得被尊重
作者：尤寺净
1
每次下公交车，或者从公园出来，都会碰到这么一个老太太，佝偻着背，花白的短发，颤颤巍巍拿着小马扎，从面前自己的小摊处寻找合适的位置坐下来，然后大概一整个下午直到晚上都会边摇着蒲扇，或者手指交叉支在膝盖上，眼神充满售出的渴望扫视着每个经过她摊前的行人。
这大概是她主要的谋生手段了吧。每天下午两三点出摊，一直守到夜里八九点不等。有时候匆匆路过，瞟过几眼，听见她边上卖水果的大哥跟她说，你估计还得摆到那车站后面生意还能好些，这些下班的人，都急着回家做饭，哪里有空买你这些鞋垫针线。
她大致“哦”了一声，一个人一手拖着铺在地上的货物塑料纸片，一手拉着小拖车，背部都无法挺直，转转悠悠又返到了车站后面，书店门口的台阶上去。
一日路过，看到她正与一位穿着制服的城管工作人员僵持着。男城管威严的例行公事，跟她说，收起来收起来吧。
她别过脸去，不情愿。看样子这样的僵持应该有一会儿了。男城管也不走，站在旁边却也对她无可奈何。
末了，她起身，弓着背，气若游丝却显得理直气壮，她说，这里是新华书店的门口，我摆在这儿是经过他们同意了的，我又没有占道经营，没有妨碍大家通行，况且我做的是正当的小生意，没有影响别人，大家买我高兴，不买我也没有强行拉人家，为什么非要让我收起来？
城管大概没想到老太太会忽然站起来跟自己说这么一长段，明显也不是不讲理的老人家，如果家里容易谁愿意这么大年纪了，连背都直不起来了，却还要无论刮风下雨出来摆摊。想想他也没好意思再僵持下去，转而怏怏走了。
那天下着雨，我从书店出来，看到一个女人风风火火从雨里冲到书店门口的屋檐下，对着老太太急吼吼地说，嘿，刚刚说的那把伞，8块卖不卖，8块。
老太太正招呼着旁边两个挑着发带的小女孩，转头看着她，为难地说，就十块了，便宜卖不了的。
女人还在高声说，便宜一点，要不是突然下雨，谁还要买你这个伞……
老太太低着头，看着伞，神色都是为难。我不知道那把伞十块卖掉的话于她而言能赚有几块钱利润，但就她铺在透明塑料纸上的所有家当加起来可能都不超过200元。她每天按时定点出来摆，也许一晚上也卖不出去一件东西，也许几天才能赚个几十块，所以，那伞是否能卖出去，多少钱卖出去所意味的就不是少赚两块钱的事了。
忽然就听到一个声音笑着回应说，老人家说10块就10块了买了吧，别跟一个老人砍这价了，大下雨天的怪可怜的。
说这话的人正是那两个小女孩的妈妈。其实老人卖的发带明显看起来是过时的，要不是雨天躲雨，大家顺便看一下，平日里很少人会特意蹲下去买那些针线、鞋垫、餐桌罩、袖套等玩意。
买伞的女人不再说什么了，掏出了十块钱心甘情愿付给了老人家。
过了会，两个小女孩也挑选完了发带，她们的妈妈付了钱。
老人全程都神色淡然。只在找完这位年轻妈妈零钱时，忽然抬头认真说了一句：我不可怜，我凭自己的劳动赚钱不是什么可怜的事。
那一刻，我站在那个屋檐躲雨，台阶下，屋檐外雨大风大，原本觉得十足寒冷而且焦躁的我，忽然前所未有的被一种莫名的情绪触动。只觉得这个平日里自己忽略的老人，默默贩卖着不时髦小玩意的老人瞬间变得不一样了。
我甚至觉得她的背不再是佝偻着的，她的形象那么笔直，那么坚挺，就像她不卑不亢的态度，就像她每天安静坐在摊位旁的角落平静且安然地望向每个行人。
她是在讨生活，可，也并非在讨生活。
2
家楼下路口有一个夫妻档水果摊位。每天午后，夫妻俩一定会准时出摊。
刚开始，我并不知道他们俩是夫妻，因为他们并不共同经营同一个水果摊，而是各自一个摊位，丈夫的摆在妻子的对面。两人卖的水果有交集的部分，也有一两样不同。
他们的经营方式令我想起了以前听到的一个创业故事，兄弟俩合伙经营鞋店，并把特色相似的两家紧挨着经营，当然产品和价格有细微的差异，为了让顾客有对比，满足他们对比选择的心理，这种经营模式看似将顾客分流了，实则无形中笼络了不知情的顾客，营业额蹭蹭往上涨。
厦门也有效仿这种经营模式的商家，很明显的是某个品牌内衣，基本上一条商业街上，很容易看到他们相似的店招对面而居。
我不确定这两个外表朴实的夫妻一定听过这个故事，但楼下卖水果的摊位很多，只有他们这样做了，而且是后来者居上，渐渐的其他摊位少了，到最后只剩下他们夫妻俩，还是一样对面而居，各自顾着各自的摊位。
一开始我并不从他们这儿买水果，而是固定在他们不远处的另一个摊位购买。因为接触频繁了，与摊主也相对熟悉了，路过那看到摊主冲你客气地笑，不自觉就会选一些带上楼。
我是对旧事物保有某种钟情的人，对于第一次打过照面，而后有了交集，并留有好感的人容易产生惯性的黏性。但这一切的前提，首先一定是保有好感。
先前我固定去买水果的那位摊主，某日在我挑选水果的时候忽然跟我说，我敢保证我所卖的水果一定是最好的，你千万不要去看他们的，那跟我绝对不是一个档次。
我先是愣住了，而后从摊主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种积压已久的愤懑不平。他不远处的夫妻档摊位似乎生意越来越好，而且几乎远远超过了他。
他之所以突然跟我这样提起，是因为某日我要买猕猴桃时，发现他没有，便转而去了夫妻档的摊位购买了。回想起来，也许是那一幕些许触动了他，让他觉得我本是他的常客却转而去了别人的地盘。
我笑了笑，想回点什么，终究还是保持微笑。付完钱，转身的时候，听他跟我说，你以后要买什么水果告诉我，我可以提前批发的，千万别乱买，买到别人不好的。
那一刻，我本该觉得该感恩的，并跟他说声谢谢。可总感觉哪里不对，心里觉得极为不舒服。上楼的时候，我在想，其实他如果只跟我说前半句，不涉及对别人的评价也许我不会有突然感受不好的情况，相反，我一定会很感激，而且会继续支持他的生意。
可他的话里涉及了他人，而且带出了某种偏见的诋毁情绪，让我觉得他到底还只是个谈不上格局的小生意人。
我这么说自然也是带着偏见，出于他以一种愤懑的情绪诋毁同行。其实对于消费者而言，买与卖之间的简短热络无非也是为了让一份钱与物的交易看起来不那么冰冷生硬，彼此带点人情味儿，是出于平等和尊重，而绝非为了站到某种站队里。
做生意不可避免会有同行，这与许多人生小事皆相似，同一个班里总有学习比自己好，比自己深得老师和同学喜爱的同学，同一个公司里总有同部门的平级员工与自己的能力相抗衡，同一个考试机制里，总有能力相差不离的千军万马共同挤在一座独木桥上，面对这些挤占自己资源的同行者，我们应该做的事一定不是把他们推下桥。
这也是我频繁听到互联网行业里，类型相似的企业开始大规模进行资产合并，美团和点评，滴滴和快的，大家都在卸下彼此剑拔弩张的架势，共同坐在一张桌面上聊聊共融进退的事，才是明智且正确的事。于个体，于渺小的个人而言，更是觉得如果还保有着你死我生的狭隘心态，无论生意还是生活，兴许不是被别人打败，而是被自己打败。
行业本无大小贵贱，只要是认真在以正向的努力前行的人最终都会有好的出路，也都应该被尊重。
所以回到水果摊主。那之后不久，那个我经常光顾的水果摊就不再楼下出现了。我在后来与夫妻档水果摊有了更多的交集。
也在渐渐熟悉的过程里，从每次简短的闲聊中陆续知道了他们都是从较为偏远的山区到了这个城市生活，做过很多种工作，最后还是选择自主做点小生意，一来能同时兼顾家里三个小孩的生活，二来也能相对而言赚取到更多一些的钱，毕竟这是稍微努力，早出晚归可以多挣出来的，不像打工领取微薄的固定薪水。
男摊主皮肤黝黑，是每日晒出来的结果，他说他早上没出摊前都要赶早去进货，去晚了挑不到新鲜的，而且也不能以稍稍便宜些的价格进到货，而等进完货回到家里，就要开始做一些简单的擦拭和包装工作，确保下午出摊时，水果都是卖相好的。
女摊主很瘦，不怎么爱笑，话不多，但做起事来兢兢业业。
我有路过时，偶尔会顺手买一些家里需要的水果，一般量也都不大，什么都买一些。而有时，家里有了，基本也不会再买。
刚开始，不打算买而从他的摊前路过时很怕看到对方殷勤的目光，就像此前那位已经搬离的摊主一样，不买点什么总感觉过意不去。
可一次两次下来，我慢慢发现了不同。夫妻档摊主从来不会刻意招呼，或者显出让你无论如何买点什么的客套。相反，每次当我经过，他都是如常忙着他手头上的事情，如果远远看到我，会点头微笑，问一声，下班啦？而后继续忙开了。
某日在街道办的卫生所碰到了他们夫妻俩，男摊主带着自己的小儿子打针。在楼梯口他显出了碰见的惊喜，却也没有夸张，那时他的小儿子正吊着他粗壮的手臂荡着秋千，他笑得就像年轻好几岁。那种画面与任何家庭，任何亲子之间的亲密感无异，我甚至感觉出了他们的幸福力度。
他跟我说，他的几个小孩终于都能在当地的学校念书了，总算没有白辛苦。这次带着小儿子体检，也是为了入学报到做准备。
他说，没办法啊能力有限不能给他们更多更好的，但，也算尽心尽力了。小孩都挺好，我们苦点累点也没什么了。
他的话头很兴奋也很自在随意，他的妻子依旧安静地跟在旁边默默的。
那天回家我的脑海里久久都是他儿子吊着他手臂荡秋千，而他笑得十足开怀的画面。原来买卖背后就是生活，每个为了生活而奔波的人说到底不过为了让自己让家人过得舒心，能在这个城市扎根，为此而付出自己正常正当的努力，且无论做什么都能挺直着腰杆，理直气壮，还有什么比这更自然更值得被尊重的事？
说到底我们每个人都在为着生存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努力，每个人的生活就是一个世界，即使最平凡的人也要为他生活的那个世界而奋斗，而奋斗这件事本身无所谓高低贵贱。
知道了这一点，那些对于同行的虎视眈眈和愤世嫉俗也许能相对少一些，彼此也能延伸出更多的体谅，知道彼此都不容易，尊重这种艰难生活里的每份微不足道的努力本身，也是对自己最大的尊重吧。
3
我的手机里收藏了好些自己很喜欢的公众号。
有些从朋友转发的文章里认识而来，有些则是自己从微博上了解到，而后喜欢上了对方的文字，然后一路跟到了公众号。
有几个自己特别喜欢的个人公号，基本上每天都会固定守候。有时候看他们每日推送一篇，大部分时候两篇，一篇原创文章，一篇读者来信。有很多公号都按着这样的模式经营。
其中的某个公号，每次在读完他的通篇时，便会在打赏上方一处看到他所提示的文字“赏一碗面吃”、“赏几块钱当路费”，说实话，他的文字功底和他所陈述的观点并不差，可总感觉缺乏了某种底气。
一次两次下来大抵猜测作者也许是戏谑的口气，在说一句玩笑话，可多次这样下来，就令人感受十足怪异。我每次滑动到最后想要去打赏支持一下他时，看到类似这样带出了乞怜意味的话时，就像看到那些江湖卖艺的人，表演完还要伸出手上的宽边帽，去跟看官说，行行好吧。
好几次，内心上都觉得十足难受，甚至觉得可惜。
亲爱的，你这是在做你自己喜欢且坚定的事，是你热爱的东西，是理想，你付出了努力，梳理出了你经过思考的结果，是值得骄傲，也值得被人尊重的事，你根本不需要在每次这样的努力付出过后，再露出惶惑，甚至说出“支持一下我吧”这样的话啊。
我们都喜欢在这个纷繁的成人世界里去获得一种相对而言的公平，我们不喜欢那些高昂的姿态，对能力不及自己的人作出不屑一顾，也不喜欢明明都是为了生活而努力却被分出了三六九等的差别对待，我们都希望有一种尊重是无论你是谁，只要你是在认真生活，而且为了更好的生活始终努力都该被一视同仁。
我们都期待这样的公平，可为什么你却要在付出自己辛苦努力的当下一刻，在众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你先作出了卑躬屈膝的姿态？
在我尤其喜欢的另一个公号里，每天都能看到对方所回复的读者来信，条分缕析，娓娓道来，既能根据着来信者的需求去做恰当的回应，也能从中又延伸出一些更深层的思考。
关注久了，便也知道了对方其实年纪也并不大，却有着极为平和成熟的心态，善于反刍，善于总结。
有时候读着她每日敲打出来的字字句句时，看到令自己感同身受的一些段落，都忍不住要在心里惊呼，亲爱哒，写得真好真好。然后顺手把这样的话打出去发送给她了。
在我自己还没有自己经营一个公众号之前，我每次看到他们就一个论点展开一篇文章，有亲切的家常，有警示且足够安利的亮点句子，酣畅淋漓的几分钟读完后，便放下手机干别的什么去了。
我的潜意识觉得几分钟内被自己看完的文章，作者的一气呵成，够不上什么难事。
直到，我自己也经营了公众号，我才知道原来这根本是一件比我日常出策划案，之后落地执行还要琐碎和困难的事。
大家所看到的文章也许篇幅不等五六千字，少则三四千，你们指尖轻轻一触，滑过的就是两三个段落，而后从中看到一两句与你感受契合的精句，一篇文章可能两分钟不到就过了。
可推送这篇文章的人却是在前一天就开始准备工作，如果需要更加充分的素材的话，有时候一有灵感还要马上记录下来，而后用一个相对安静的时间段细细敲打出所有的感受。文章大概完成后，开始排版，挑图，作图，上线编辑，再发到自己的手机上看是否完善成型，而后才能群发出去。
也就是可能作者花了一天一夜所做的一篇推送，到了读者手里不过是两分钟不到就滑过的事。
光想就很心累，可如果不是由于自己本身热爱，很多种工作无论怎么样都要好过这样平白无故的分享。
也是因为知道了这背后坚持下来的难，有时候我就会很担心那些已经稍稍写出了自己的名气，而且已然不需要靠着固定推送去赚取生活费的作者某天就不写了。
因此才会在每次看到同样喜欢的公号说出“赏碗面”的时候感受如此之强，这根本不是一件毫不费力的随手分享，更不是滋长伸手党肆意采摘的无谓付出，这是自己辛苦的结晶，是你投入了感情，也已经拥有了某种分量，值得被尊重的东西。你无需就此献上膝盖，捧到人前，说出无论如何看一看的话了。
有个我尤其喜欢的个人公号，关注她大抵有两年了。有时候看到她文章的某些字句被打动时，我也会发一些感受去跟她说，神奇的是，在这样看起来平淡的一来一往里，渐渐就产生出了很别样的情感。
她每日推送两篇，第一篇为了利于其他公号转载传播，不打原创标识不能被打赏，只在第二篇的读者来信的栏目打原创，读者来信的信息有时并不能对每个人有针对性，但我还是会从那点击进去打赏给她。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一年多，我们已然就像一个素未谋面却深知彼此有着某种相同的老朋友。有时候我们竟然能够很默契地在就某个问题聊完后，彼此不约而同打出，我懂。
我所感恩的部分在于，我每次有些自己梳理不了的困惑想要求解时，她都能足够坦诚地一一道来，而且丝毫不需要有客套的成分，在这个过程里，其实她所输出的远超过我所打赏的。
米兰昆德拉曾说过的，生活，就是一种永恒沉重的努力，努力使自己在自我之中，努力不至迷失方向，努力在原位中坚定存在。我喜欢每个像这样有着坚定的理想，并且在这个浮躁的社会里努力坚持自我的人，这实在太不容易，这个举动本身就足够被尊重，无论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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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要对一切你并不足够熟悉的行业，你并不了解的每个劳作的人，无论他挣扎的姿态在你看来多么低微，而去泼冷水。
书店门口那个拖着生锈的推车贩卖针线的老太太，楼下那个偶尔光着膀子，全身黝黑的水果摊主，每篇平凡无奇的文章背后，默默对着屏幕码字的专注背影，我觉得他们一头扎进对未来的美好憧憬里，去拼尽全力尝试让自己活出更好的姿态，这个过程本身，每个人每份努力都同样崇高，都一样有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