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当有人在我耳边谈起农村的时候,特别是谈起农村的人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老张。他在我的记忆里沉睡了很久,像一颗沉睡的莲子,不知不觉便到了破茧重生的季节。我欠所有二次出现在我思想里的人的债,只等着用文字一一偿还。
老张,生卒年不详,在我拥有记忆的时候他就存在了,而就在我记忆生长的那段时间里他就离去了。对于他的情况,大多是从大人口中发酵而来,唯一几次意外的碰面也是在胆颤心惊中悄然开始又悄然结束的。
老张是五保户,儿时不懂得“五保户”的概念,只知道大人们因故争吵时,这个词语是必用的。说起骂街,可以算作是偏远的小山沟里一道别样的风景,初入门者二三十句而后止,得道着可以把太阳骂回家且句句别出心裁。大多数的选手都是处于中间阶段,至少在我所耳濡的那一片小土地上还不曾见过道行高深者,然而痛痛快快的骂上一天却是屡见不鲜的,这似乎成了邻人互相了解的方式,可比作为远水的近亲要知己的多。我在这样一种环境中了解了“五保户”这个专业代名词,小小的脑袋思忖着它一定是属于同牛鬼蛇神一般的存在,所以一向惧而远之。这成了老张在我记忆中的第一印象。
老张跟大队上的人很少来往,更别说他会有什么亲人朋友。他依着补助过日子,住在一个人们常常路过却又不常停留的地方。丘陵的地形决定了群落而居的生活方式,一个家族中间或夹杂着部分外来人口就组成了一个小小的人气鼎盛之地。在我们那块姓吴的土地上,我家是一个孤立的堡垒,好在祖母姓吴,所以谋得了赖以生存的一亩三分地,不过时而遭受排挤也是在所难免的。沿着山路往上是一群赵姓和许姓的人家,如果在远处,你可以在太阳高挂的时候根据炊烟的条数来判断树林中到底掩藏了几户人家。老张不在这一群得势的姓氏中间,自然便落得个离群索居了。
他的家在一处悬崖上(假如一个人的生活也算做家的话),悬崖上部不算陡峭,稀疏的有几条捕鸟人开辟的荒径。松树爬满了靠近上面的土地,松针落后,泥土上一层金黄的地毯显得格外温馨,比起再下些陡峭的石壁临空俯瞰之势,算得上是柳暗花明。峭壁上开满了映山红,似乎自开天辟地时起,这红黄错杂的生命便和冷冰冰的石壁卯上了劲,也只有石缝中的营养才能造就出一片姹紫嫣红,活脱脱一场刀尖上的舞蹈。
老张的房子就在松林的尽头一块空出的土地上,一块块梯田式的土地上有着新坟旧坟。如果那时我便知道鬼都是善良的话,我想我会和老张说上那么几句话。他在一片死亡的寂静中享受着映山红的芬芳,和一样濒危的土墙头相互依存。听说土墙是大队上修的,他住着公家的房子,而有趣的是:这房子只接受了他的的亲睐,在他死后,也跟着殉葬了。房子顶上是挡不了大雨的茅草,同时也挡不了阳光,房子里面的天气和自然是一个样的。有风有雨有阳光,在原始自然的环境里,他“苟延残喘”了许多年。当他的脸也同四面墙一样被岁月风化的坑坑洼洼的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了他。
在我们那群放牛的孩子中,鲜有不拿石子丢他的四面脆生生的墙的,有时屋顶上也要遭殃,只是茅草天生的弹性让它在此种攻击的面前拥有了四两拨千斤之力。老张没有叫住我们,只是傻笑,黑白交替掺杂着血色的牙齿拥有鬼魅般的魔力,我们都在他鬼魅似的笑容下怔怔出神,虽然以前也见过他佝偻的身影,时而在地里,时而在林中,不过对于他的笑还是第一次见到。在我们长久以来的意识中,他是一个和死亡打交道的人,坟堆、悬崖,到处都充满着死亡的气息。由来的恐惧驱使着我们步步倒退,后悔着不该去招惹一个魔性的人。“他是五保户”,最小的那一个最先打破了沉寂,然后所有人都陷入了恐慌之中,除了吃草的牛一如既往的平静,几乎所有会跳动的心脏都徘徊在嗓子眼里。他会把我们怎样呢?像魔鬼一样处罚我们吗?或者是带走我们的牛间接地使我们尝到苦果吗?……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所有人都在他的笑容下保持着警惕。我的双脚在发抖,因为我见识过“走音鬼”的手段,要不是听了妈妈的话早早的就把门锁了起来,我确信我是活不过那个冬天的。印象中的“走音鬼”披着斗篷,手拿拐杖,喜欢将玻璃瓶子摔的粉碎,最大的特点是唱着一些走了老远的调只有自己听得懂的歌,我最怕他像摔玻璃瓶子一样把我摔得粉碎。我偷偷打开了一道家猫进出的小窗户瞄着外边发生的一切,每一道玻璃落在石板上的尖叫声都会使我跟着抖动身躯。估计他是察觉到了我不正常的呼吸,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向这边瞥了一眼,虽是一招轻微的临空挑衅,足以让我双脚发麻瘫痪在地。幸在我对木头做的门锁有着绝对的自信,因为它是爸爸亲自做的,所以倒也不担心他会闯将进来,只是再也提不起了回头看的勇气,直到玻璃瓶子不再哭泣时我才又回到阳光下和影子玩耍。
我在老张的笑容里听到了玻璃的哭泣声,我责怪自己为何忘了前事之训。他们也有着因这样那样恐怖的经历催生出的恐惧的情绪占据后的不知所措,除了睁大了眼盯着斜倚着缺少了锁的不完整的门的老张,连呼吸都轻微的不敢吹动落在嘴边的蒲公英。老牛在青草地上中场休息,犄角把苹果树脚上的老皮都磨掉了一块,它盯着我们这边的尴尬场景叫了两声。我们怒目圆睁地斜了它一眼,作为主人的小伙伴暗忖着非得在回去的时候扎实的收拾它一番,但想到是否能和牛安全地回去还是一个未知数随即又陷入一阵忧伤之中。老张的笑让我们接不过招,作为一个鬼魅般不正常的存在,他的笑似乎都会隐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武器,把我们一个个拉入到他布满不幸的生活中。
“你想把我们怎么样?”首先打破僵局的是一个年长的孩子,老张没有做出明确的口头回应,一阵风呼啸过后,我们怀疑他是不是被魔鬼夺走了美妙的声音了。突然,他的笑容止住了,恢复原状的脸皮又重新耷拉在精瘦的脸上。蓬乱的头发和不知多久没洗过的脸正好相配,透过一道道锅烟灰。远远的能看到他的皮肤是土黄的颜色,和他脚底的地一样,和他旁边的墙一样,和他放在较远处的石板上两只装着些碎玉米和水的土碗一样。没看清他是怎样的表情变化,他便不快不慢的向我们走来,末了,在地上捡起先前从我们手里飞到屋子上又硬生生陷入土中的石块,还是没有要停止的想法。我们倒退了几步,“他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施其身了”,每个人都知道即将来临的是什么,他是扔了几十年石子的,我们在经验上就占了下风。
他看出了我们的心思,没有再走了。和料想的一样,他举起了手中的石子,“好吧,反正迟早是要被惩罚的,如果只是这样,倒比拉我们进入他布满不幸的生活中和丢掉老牛这两个惩罚要来的轻松许多”。石子跟着风飞了起来,却没有向我们这边飞来,我们一度认为是他手艺退化了,然而我们和房子隔着九十度的大角,这似乎也太偏了点。当石子透过茅草的空隙进入到屋子里唯一的一个铁器——一口煮饭的大锅里的时候,发出了悠长的带着点纯粹的“叮咚”声。我们回过神的时候,老张面对着房子,随即又看向了我们,露出了先前那充满魔性的笑容。
尽管还没进学堂,对于此中真意我们倒是体味的恰到好处,兴许只是因为我们有着和他一样土黄色的皮肤。我们也笑了,风穿过刚掉的牙齿的缝的时候,口水就流了出来。老张的嘴角拉的更高了,不时还有像是“…嘿…嘿…”的残缺不全的话语。我们凑上去站在他的旁边两步开外,跟着他走到不完整的门边,第一次看到了满是光束的房间里奇妙的景象。石子在低的不能再低的锅里安静的躺着,像是在等着烹蒸炖炸一样。和灶台一样高的木桌已经裂开了一指宽的缝,一只腿被两块嶙峋的怪石代替了,圆圆的木头凳子被磨的透着光,边上的缝隙中住着几根青布线。两个土碗安详的躺在桌子上,有一个破了两三个缺口只有三分之二的实际容量了。远处石板上的两个土碗还算完整,一个装着碎玉米,一个装着快要蒸发掉的水。碎玉米在太阳下冒出的清香引来了住在不远处的斑鸠,它们啄几粒玉米喝一口水,仿佛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它们肆意的享受着这一阵安宁,丝毫没注意到我们的目光,或许它们看见了,只是习惯了不去警惕而已。我抬头看看老张,他闪着光的眼里笑意盈盈。
我第一个进去拿出了锅里的石子拽在手上。我们跑开了,老张也跟着跑开了。他们一人捡起了一块石子,老张也捡起了一块,我们一样卯足了劲的扔出去,不过没有扔向房子,而是扔向了松树林。石子在松树的枝桠上跳来跳去,“…啼嗒…叮咚”,落入了悬崖下的水塘里,鸟儿乱飞,鱼儿乱游,老张笑了,我们也笑了,满山的映山红也跟着笑了。
太阳下山的时候,牛看着我们颇不耐烦,少了先前的胆颤心惊,我开始对“走音鬼”产生了怀疑。大胆的思忖着:如果那天我能胆大的直视他的一瞥,是否也能看见他充满魔性的笑容,因为他也有着和老张一样土黄色的皮肤。兴许我们还能像扔石子一样扔着玻璃。
老张离世的时候,我们已经上学了,听说他走的很安详,几个好心的妇人帮他穿上自家缝制的衣服的时候,他像是活着一样,很轻松的就套上去了。没有哀乐,更没有道场,三炷香,三张纸钱,他生的时候很简陋,死的时候也很简陋。或许那祭奠早就有了,在石子落入铁锅的时候,在斑鸠低空掠飞的时候。他的坟就在房子的后面,没有墓碑,就像他没有锁的不完整的门。后来我才知道,没有锁的门也是完整的门,只有一个人的家也是一个家。除了一座公家的空房子和石头砌成的坟,他连名字也没有留下,可我们都记得他土黄色的脸,斑鸠也记得,映山红也记得,这就足够了。
几年过后,房上的茅草被风吹走了,只剩下四面光秃秃的墙,墙上还有深深浅浅的石子打出的印记。我们顺着几处较矮的地方爬上了墙,对着以前铁锅存在的地方扔石子。再后来墙也倒了,我们也不再爬墙不再扔石子,以前的大石板还在,土碗中的玉米变成了一片玉米林。
有了公路,人们不再走玉米地边上的小路了,和所有黄土地里的坟一样,老张的坟长满了高高的五角草,早就没有了新旧之分。偶然路过那条小路的时候,我会随手捡起一块土黄的石子扔向玉米林,仿佛就能听到石子在大铁锅里滚动的声音,经久不停。进城过后,回家的机会更少了,更别说再走那条小路,玉米林变幻了许多个模样,只是斑鸠还在,松树林和映山红仍负生机,青苔密布的坟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株山茶花,雪白的花朵开得正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