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草
天空中一片雾霭迷蒙,一架架体形巨大的像一只只飞鸟的飞机夹杂着强烈的噪音起飞落下,人总是走走停停最后尘归尘土归土,不带生前的任何东西,纵使有些人留有遗憾,有些人笑靥如花,长眠的那一刻都不夹着杂质,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差别只在于心中的念想所在,破茧而出亦或埋身土地。
他总是这样走走停停,遇到好的景色他会略作停顿,遇到晦暗的景色他则会停留的更久,没有人认识他,他也不向任何人做出简短的介绍,我叫弘,不,他从来不。
所以自然也没有人会问他为什么会在美好的景色和并无旅客的地点做出那样的选择,如果有人要问他,他会笑着回答,我是一名建筑师。
他有一个美好的愿望,从小的时候在一个不安定的家里他就有这个愿望,自己要做一名建筑师,给所有居无定所的人都盖上一间大大的房子,里面摆着大大的火炉,让他们不再挨冻。
但是理想总归理想,终于在他十五岁的时候母亲选择离开了他和父亲,他看了所有母亲留下来的书,所有母亲写下来的诗,母亲只是轻轻的一句话,我要去旅行。父亲没有挽留,仿佛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留不住母亲,纵使稚嫩却在一刻仿佛成熟起来的他也没有挽留,他不知该如何挽留,甚至不知道母亲爱过自己没有。
当他每天挑灯看着母亲留下来桌上散落的诗的时候,有一句话仿佛让自己原谅了她。
一张熏黄的信纸上短短的两行字。
你说雨过黄梅节,旧人依旧誓。如今双眸望断碧晴空,风乘叶落人枯黄。
他走到一片枯黄的林子前,纷飞的飘散的落叶断线风筝般随风拂动落下,覆盖了一层层枯叶厚厚的地面,潮湿的气息从叶片间缝中升腾而上使空气中飘散着腐烂和雨的味道,他喜欢雨的天气,但是他只喜欢未雨绸缪和雨后天晴的时候,未雨绸缪给人带来略微的窒息感和雨后天晴时仿佛给他带来的新生。他会用手伸出窗外静静的接着飘扬而下的雨水,清凉的让他头脑清醒,窗的对面早已经不是她。
那时母亲早已经离开了他,他坐在母亲常静静看着窗外静静发呆的位置伸出手去接从屋檐滑落下来的雨水,抬起眼看到了看到了整整发呆的她,一缕黝黑的长发从额边滑落而下,挡住了本就消瘦的侧脸,一只臂肘弯曲倚在窗台上,粉红色的背心衬托出她洁白的皮肤,静静的望着街道上被点点雨水拍打而下的水涡,像一只被囚禁在笼子里的鸟儿,静的无神。
仿佛注意到了他的观察,她抬起头看了眼他,那眼睛就像是母亲。两人相视一笑,他继续感受着那份清凉等待雨后的新生,她继续望着街道上雨水的拍落。
旧人依旧誓,他带着母亲留给她自己又像是留给自己的五个字没目的的行走,吃饭,吸烟,睡觉。
直到他得知了母亲回来的消息,他匆忙赶回家里。母亲回来过两次,一次是父亲病逝,一次是这次。
他看到岁月在母亲的脸上刮出一道道清晰的皱纹,他看到母亲因年迈而艰难的迈出的每一步,但是母亲的眼神却始终没有变,依旧是那么坚毅,就像在儿时她坚持要离开那样。母亲坐在属于她自己的桌前,静静的望着窗外。
黯淡的斜阳从窗口斜射进来,零絮的灰尘轻轻拂动飘散,有些落在母亲鬓白的长发上,在夕阳下散着弱弱的光晕。
弘,我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
他默言上前,轻轻的跪在母亲的身旁,将头靠在母亲蜷曲的腿上感受着母亲的温度。
妈,有些人血液里就存在的不可避免。
母亲望着静静的躺在她腿上弘的长发,凌乱的在夕阳下散着油亮的微光,轻抚着,就像轻抚一只绵羊般温柔,眼中逐渐散出从未有过的溺爱,若是时间定格在这一刻,那该有多好。
这次母亲并没有匆匆离去,她也走不动了,直到半年后她的葬礼,去了更遥远的地方。
弘没有感觉到悲伤,反而觉得这应该是对母亲的一种解脱,因为他在母亲临终时得知了,自己并不是她亲生的。也许这就是母亲不爱自己的原因,因为眉毛,眼睛,额骨都不像。
但是他没有怨恨,也许是人至青年的一种顿悟,也许是自身的一种无聊与世事感,母亲长眠的那个下午,伴随着阴霾了一整天的阴云天空终于飘散下零星的雨点,他只是静静的看着白布轻轻的盖在母亲那张憔悴苍白的脸上,再无所动。
清明节,他将那封泛黄发旧母亲留有那两行字的信封烧毁,耀眼的火焰静静的吞噬着信封上的每一个字,直到叶落人枯黄,最后变成了一滩黑灰,风悄悄掠动,灰尘风飞而散,弘看着北风卷起来的残灰,轻声道,妈,你来了。一行泪轻轻落下。
他甚至没有给父亲烧过纸,没掉过一滴眼泪。他也不知为什么悉心照顾自己的父亲反而勾不起自己的一丝缅怀。
母亲将前半辈子交给了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自己,后半辈子背上所有悲伤和沉重独自去旅行,母亲教会了他很多,教会了他容忍,教会了他如何去爱,教会了他如何去包容和放手。
风暖暖的吹,他就这样静静的踏着满地枯叶向林中走去,偶尔有落叶掉在他的头上他的肩上他的书包上他并不在意。只是缓缓地走着,任由思绪凌乱,任由一切与他显得那么伪和。
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办,她淡淡的问着他,他怔怔的看着那双仿佛和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睛,清脆没有一丝犹豫,就像春天的雨,清凉透心,他回答道,我会为你守住墓前的向日葵。
他相信她只是开玩笑,她满盈泪水的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怜悯带着一丝犹豫,那时他的父亲刚刚过世,家中只剩他一人。
故事纵使没有那么曲靖离奇,人人也不必悲伤感秋的去拼命怀念拼命计较,对于他的母亲,就像安妮宝贝说过的一句话,如果爱也是一种罪的话,那我选择甘愿受罚,但他觉得受罚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母亲,历经人生崎岖,和父亲相守以默最后匆匆离开,即使没有给予他应得的母爱,他也不恨她。
他走过很多地方,崎岖的山路,狰狞的河流,嘈杂的街市,极寒的雪原,还有现在他所前行的枯叶林,他试图找到母亲给他留下的那份简短不宜表达的爱,他试图踏过母亲踏过的每一步,每一段路。但是他感觉自己始终无法追逐到母亲的那份执著。
她最爱向阳花,所以她并不喜欢雨天,阴霾的天空遮住耀眼的阳光让一颗颗骄傲的向阳花低下头去,所以每到雨天她就会落寞的看着街上的雨水和行人,在她眼中是一株株被大雨淋湿的向阳花,无法抬起眼透过指缝感受着刺眼的阳光。
两人认识是在一个阳光刺眼的下午,她的本子轻轻从窗边滑落到街上,看她焦急无助的神情弘咚咚跑到楼下捡起本子在送往她家的时候不小心掉出一页纸条,他拿起来看了看,清秀婉尔的一行小字。
浮生幻化,犹记当年月下红线千匝眉眼朱砂如今别后她嫁。
当他看到坐在轮椅上她的时候,仿似清楚了一切,他笑着轻轻的将本子放在了桌子上,将纸条放在本子上问,你写的?
她摇头回答道,不,我抄的。
喜欢古文?
嗯。她接着又说,谢谢你。
她的眼睛和母亲的一模一样,简单清脆,带着让人看不懂的事故感,让人难以接近。
没事。他转身匆匆离去,他不敢再逗留片刻,那眼神让自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让他无法承受自己的孤单。
自此独自一人生活的弘大肆翻阅了很多古文的书籍,有空就会去找她闲谈,直到她的父母发现了他。
他没有母亲,父亲也去世了,而且不读书,以后不许你和他交往。这是她母亲所说的话,他躲在厕所没敢吭声。
那时的他十九岁。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天不吃不喝,她最后看到他的时候是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她问你去哪。他回答着自己也不知道。她说你还会回来吗。他盯着那双让他朝思暮想的眼睛,说,我会回来的。
她的那句我等你没有说出口,只是静静的坐在轮椅上看着背着背包渐渐远去的他,就像当年母亲离开时的决绝。
他没带走的是那座房子和母亲的东西,带着父亲半辈子积累下来的财产,但是他不曾花过每一分,他遗憾的是年少无知的自己没有给父亲举办一场隆重的葬礼,即使他知道那只是一种吊念,但是他相信父亲的灵魂会回来陪伴着他,陪着他走过每一段路口。
父亲过世的很多夜里他都会被噩梦惊醒,然后紧抓着柔软的被角蒙在头上泪水浸湿整片枕头。那之后他便结识了安静的她,她给了他安慰,她给了他自己独自生活坚持下去的理由,他喜欢盯着那双母亲般的眼睛,是坚毅,是犹豫,是沁入心脾的安全感。
母亲最后一次回来曾经和他说过,有的婚姻是一场牺牲,总有一个人要往高处爬,而自己就是要爬向山顶的那个人,父亲则是被她踩着向上爬的垫脚石,无论是心甘情愿还是被逼无奈,父亲总是静静地守候着。她说父亲是个执拗的人,而自己则是个放纵的流浪者,当现实主义碰触到梦幻主义的时候,除非有一面甘愿弯下身板,否则然永远过不好这一生。
而自己,继承了父亲的几分执拗,又传承了母亲的几分洒脱,所以才会在他背上背包离开的时候显得那么孤注一掷执拗不堪,就像一个赌气的少年拼命地向前奔跑着。
在他奔跑的背后是他游历各地为贫困的人建造起来一栋栋的房子,他变成了出名的建筑师,在所有人口中他手下的房子都是充满一种魔力,而这魔力,就是他对于母亲和父亲带给他爱的传承。
每一个贫困山区都有着他的足迹和他的作品,而他从不收取任何费用,只是和各个民族的人围着火圈喝酒,跳舞。
他拼命地追寻着母亲所留下的痕迹,直到第十年的今天,他决定穿过这片潮湿的林地然后去看望那双始终不能忘怀的双眼。
年近三十的他背着始终未曾换过的背包坐上归乡的这架巨鸟上,提心吊胆的起飞,满怀复杂的降落,漫天的雾霭令他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当出租车司机说已经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心中充满忐忑。
踏着地面的潮湿向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巷子里走去,满空气中雨露的气息令他难以分辨心中的滋味,他只知道,自己回家了,就像当年的母亲一样,踏着黄梅时节,缓步走回属于自己的那个家。
他并没有急着去看望她,而是先回到了自己的家中轻轻地合上门然后静静的坐在母亲常坐的地方看着窗外,轻抚着桌子上的尘灰,轻轻拉开抽屉找到那封发黄的信件,母亲的那行字依旧留在纸上,就像是在等待着他的归来。
她的母亲告诉他,自从他走后,她整日坐在窗口观望,似乎在等着什么人回来,直到有一天晚上她的窗户忘记合上,那夜的风很凉,风寒侵蚀了她本来不能动的双腿,最后病情恶化,被埋在墓园。
那夜的他,几近发疯。
过几日,他捧着一束薰衣草站在她的墓前,看着墓碑上那双晶莹透彻的双眼。
良久,他留下一个字条,随后转身离去。
字条上:
浮生幻化,犹记当年月下红线千匝眉眼朱砂如今别后她嫁。
尘世若梦,难忘昨日双眸轻泛微波纵离千年而后依记汝情。
我会为你在心里种上一片向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