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你妈叫你过去。”“我才不去她那儿呢!”“念念,再过两天你就要走了,你就去陪陪你妈吧。”听着父亲苍老而无奈的声音,安念抿了抿唇,坐在自己的木板小床上半天没吭声。头发已经爬满白丝的男人叹了口气,瘦削而褶皱的脸上写满疲惫与烦躁,一双依稀可见当年英气的黑眸此刻也变得苍老而混浊。屋里的小女儿选择了沉默抵抗,自己没有完成更年期妻子“委派”的任务,后果可想而知,男人不禁又将干瘦而满是硬茧的手伸向脏旧的衣服口袋,缓缓地抽出了三块钱的红金龙劣质烟,从所剩寥寥的几根中迟疑地抽出了一根,然后有条不紊地小心装回去,抽出几毛钱的打火机点燃了嘴里的烟。安念披了件外套靠在墙角掀起窗帘的一角注视着父亲在黑夜中手里的烟头燃烧着明明灭灭的火光,紧紧地抿了抿唇,一想到堂屋里躺着的动不动就破口大骂吵吵闹闹的母亲心底就忍不住划过一丝抵触。安念放下窗帘,最后捏了捏袖角,终于在母亲等不及又在叫唤时走出了自己的偏屋。
“你又有什么事?快点说!”安念有些不耐地靠在母亲门外说到,目光冷淡而漠然。“你就是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的吗?我现在成这样都是为了谁?”床上坐着的妇人面色蜡黄且带着一丝憔悴,目光凶戾而又受伤地看着不愿靠近自己的女儿,一贯的大嗓门叫嚣着却似乎带上了一丝隐忍的哭腔。“没什么事是吧,没什么事我回去了。”安念眼底划过不耐,转身直接离开,身后传来摔东西的响声也只是让她脚步稍顿了一刻而已。“念念,你就快离开了,今天晚上就陪你妈一晚上吧。”父亲抽着烟不轻不重地说到。“我才不想理她呢!我已经受够她了,我巴不得立刻飞回学校去。这个家我一天都不想呆了!”安念烦躁地吼了两句,急急地走回自己的屋子,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不多会儿,又传来意料之中的母亲对父亲的叫骂声,依稀间也会传来堂屋楼上父母亲小孙子的大叫着声“吵什么吵!烦死人了!”
安念也算高龄产儿,是父母亲三十多岁的小女儿,安念的上面分别是大了她10岁和12岁的姐姐和哥哥。按理说安念是家里现在唯一一个上学的,家庭负担应该不重,但实际上,安念家里很穷,安念从小到大的学费都是开学最后一天好不容易才凑齐的。原来,安念的哥哥姐姐已经成家,并且都有了自己的孩子,还都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孩。现在小孩子的支出往往极大,哥哥姐姐自己都有些自顾不暇,对安念这个大拖油瓶也没法多上心。父母亲文化低,年龄又大,嫂嫂又是个不上进吃闲饭爱捣乱的,安念的家庭情况越发复杂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安念是一所普通专科院校的学生,开学即将大二,这个本该出去做兼职赚钱的暑假,安念却每天都呆在家中,除了家让她呆得心慌而厌恶外,就是离家不算远的菜市场和几所卫生所或医院也让安念极为反感。而听从母亲的话回家来的安念在家没呆几天就开始意识到这个暑假注定是煎熬而苦闷的。先是安念喜欢的才7个月大的小外甥和对自己关爱有加的姐姐发烧生病需要安念搭手照顾,然后就是才工作了三天半的母亲传来噩耗——那个木板厂的木板倒塌将母亲的左脚砸成撕裂性骨折。于是安念开始了每天忙前忙后照顾母亲、起早贪黑颠簸载母亲去医院的日子。原本就是更年期加上婆媳母子关系恶劣导致脾气坏的母亲这下子更加焦急上火,每天都对安念进行精神上的压迫。这也是临近开学日子,安念却对母亲态度冷淡的原因。
人们常说“人若是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这话果然不错。母亲脚受伤了,没钱去住院,天天卧床休养,本想着哥哥能稍稍帮着点儿,结果他搬个茶几不小心撞碎玻璃,划破了脚上的静脉。安念看着地上一片一片鲜红的血,吓得脸发白,哆哆嗦嗦地跑去买创可贴,但那小口子的血还是止不住,最后咬着牙开着快散架的三轮车把哥哥送到最近一家私人小诊所缝了几针。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嫂嫂果然没让安念失望!跑到附近的城市包月饼厂做了两个月的工,结果说是同事告诉她听到老板说不给她工资便闹了起来,最后不知该怎么办,便打了电话回来。然后听从安念哥哥的话找了警察结果也是不了了之,终是得不偿失的回来了。
安念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就匆匆坐车回学校来了。饿了一天才到学校的安念清洗整理自己的床单被子衣物,最后瘫倒在床上睡到大晚上。第二天,母亲打电话过来,声音有些落寞又有些犹豫。她说:“你走的时候都不喊我一声‘妈’吗?”“没什么事我就挂了,我正在搬书。”安念沉默一阵后淡淡地说道。等了一会儿,那边母亲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念念,你那学费能不能再拖一拖?”安念蹙了眉,然后释然地冷笑道:“没事,拖就拖呗,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无所谓。”母亲顿时有些慌张地解释道:“念念你别急,再过两天我就给你凑齐。你还生着病呢,你千万别急啊!”安念心底酸涩得不是滋味,抵着嗓子的手又用了点劲迫使哑了的喉咙发点儿正常的声音:“我真不急,你慢慢来,实在不行的话,大不了我不上了。”结果那边的母亲误以为安念在说气话,反而更加着急,安念想着长途话费很贵,不禁有些不耐,不管那边母亲说什么都快速答应着。好不容易挂了电话才舒了口气,看向旁边一起走路的室友尴尬的笑了笑。因为上几天犯了肠炎又发烧感冒导致现在嗓子咳得哑了发声困难,安念也没有多做说明。还好这个室友处得较近,这么久了对安念的情况稍微有些了解,此刻也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安念不想多说,也便没有多问。
到了晚上,“623宿舍开门!”进门的是安念所在班级的班长,一个胖胖的家里有些钱的女生,安念对她印象较深的便是她经常在同学面前显摆的“周杰伦的现场演唱会门票”、“杰伦的演唱会现场”。“我今天过来说的是我们班贫困生补助金的事,你们宿舍有没有要报的,我来统计下人数。”她这话是对着纪委说的,也就是安念处得挺近的对铺。“那我们班有多少个人报了名?”“额——上个学期给了贫困生补助金的几个人这次也都继续报。”她举了个跟她交好的一个同学说她家里确实困难,还因为这件事和她吵了一架。又举了个别的宿舍的,说她扬州来的,看起来并不穷,但不听她的劝。“那这样对其他同学不公平啊,凭什么他们拿过一次又要拿一次,那其他同学怎么办?就不能轮着来,给每个人都有一次机会吗?上一年他们拿过的这一年就不要再拿了,把名额让给其他同学吧。”“可是也有的同学家里是确实困难,真的很需要这笔钱。而且今年的补助金增到了3000,再说了,钱是个好东西,谁不想要啊。”“是啊是啊,有的同学家里确实困难。”宿舍里一个上年拿了补助金的宿舍长连忙应道。班长又举了几个需要帮忙、家庭确实困难的同学的例子。最后说了一句“班主任是决定让大家投票的,这样比较公平”然后便离开了。纪委明显不太高兴,安念没有说话,只是觉得心灰意冷。就投票公平这件事而言,公平是他们的,与我无关。安念的心绪有些烦乱,上年也不是没报过名,只是最后没她的名额,先不说安念平时文静与同学处得并不近,623宿舍本身就与其他宿舍不一样,别的宿舍有6个人,而623只有4个人,在投票这件事上永远处于弱势,就像刚开学那会儿班级里竞选班干部,安念上去认认真真做了自我介绍说了竞选原因,结果呢,另外一个同学上去只是说了下自己的名字就被选上了。更何况其他同学虽然吃穿用度看起来挺好的,但家里却是有三个两个孩子都在上学,安念就一个,怎么难也没人家难吧;再比如,和安念同宿舍的宿舍长虽然平时总是买包买衣服的,但是人家妈妈得了子宫癌要做化疗,确实十分困难!安念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算了吧,自己也还可以将就。
但是开学这一天,母亲又来电话了:“念念,你哥只给了三千,你看学费能不能再等两天?”“我不急,随便你吧。”“念念,你别生气,你哥这个没人性的,咱不指望他!下午我就去给你借来!”安念沉默着挂断电话,心中越发不是滋味。“你就报吧,争取一下,说不定这次就可以呢。”室友劝道。“没事,还是算了吧,不管怎么看,结果还是一样的。”“争取过了,就算没得到也不会后悔啊。”“……好吧。”于是安念下了个让自己过后更加后悔的决定。胖胖的班长在班里提出这件事,于是在室友鼓励的目光下,安念也举手报了名。然后班长说:“你们都上来跟大家说一下吧,你们愿意吗?”没人吭声。“大家就起来说一下吧,你们不说,其他人也不了解对吧,就简单说一下吧。”安念另外一个室友说道。于是班长与几个鼓动的人欢快的决定了,然后班长说:“安念,从你开始吧。”“我?”安念天人交战万分痛苦,室友鼓励的看着她让她无奈的吐了口气站起身来:“我……我其实也没感觉什么……”安念的思绪不禁混乱起来,她实在不是那种能够向别人剖析自己并示弱以求得怜悯的人,此刻只觉得大脑一阵晕眩,强行稳了稳自己,安念不太自然地笑笑:“我这个暑假都在照顾我妈,她脚受伤了。”安念喘息了两下,感觉呼吸有些滞涩。“你家里有几个小孩?都在上学吗?”班长问道。“我家里有三个,不过现在只有我在上学。”安念心中一片冰冷,知道这句话已经将她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室友小声地安慰:“没事的,安念。”安念只好理了理情绪:“不过他们都有自己的小孩,而且爸爸妈妈年龄大了……”安念只觉得喉咙哽着铁块般难受,再也无法说下去便盯着脚前的地板沉默下来、“好了,好了,你可以坐下了。”“第二个。”安念呆呆得坐下来,室友安慰地抚了抚安念的长发。然后呢,有了第一个开头的人,下面的人便敞开了说,比安念流畅、比安念凄惨、比安念表达更加全面。安念无助地看向室友:“他们真的很困难啊。”我早知道就不该争取的。安念无法明白自己此时心情为何复杂得如同天书,但她只想镇定下来,什么都别想。结果就是安念竟然得到四票,真不知道除了室友,另外三人是谁,但安念心中万分感动。不过四票就像大海里的一叶扁舟一样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尽管早就做好准备,安念还是觉得心脏一抽一抽得让她难受。
下午母亲又来电话了:“念念,我已经跟李砷家借了钱,你学费是多少来着?”“6700、”“嗯,我给你打了6000块钱,剩下的你先用我给你的生活费抵上。”“嗯。”安念捏着手机的手骨节发白,释然得松了口气,安念将手覆在眼睛上,只让自己放空。后来有一次和另一个室友走在一起,她说起这件事有些懊悔:“我没想到……哎,如果换作是我,我肯定不会站起来说的,这么伤自尊的事我却让别人做,哎,我当时不该那么说的。”安念笑笑安慰道:“没事啊,你说的方法确实是公平的,伤自尊这种事情不是每个人都会这么觉得的,你不要给自己心里负担,你是对的,没事的。”安念不明白为什么那么想要哭出来的自己却总是要笑,但她明白那种苦涩的滋味一直萦绕在心,就像挣不开的锁链般紧紧勒着自己几乎透不过气。
时间可以抚平伤口,减轻疼痛。这句话真是准确得让人哭笑不得,但生活却不介意时不时地撕开你的伤口,再顺便加点调味剂。安念忧心母亲和父亲在家里的状况便打了电话回去,但打了好几通却是没人接。直到晚上,母亲才回了电话过来:“念念,你在那边照顾好自己。”“家里有人做饭给你吃吗?”安念问道,那边母亲嗫嚅了片刻回避过去,只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安念有些不解母亲怎地比往日好说话了,不禁多问了些她的状况,说到她吃饭了没有,她说不在家。安念不禁反问:“你怎么又去医院了?”她说不在医院,在街上。安念松了口气没有多想。母亲却忽的道了声:“你爸爸在这儿,你跟他说两句吧。”安念不禁发笑,以往父亲想要和自己说话母亲都是抢着不让的,这会儿怎么又转性了。父亲接过电话,语气比往常轻快许多,说了些老挂在嘴边的“好好照顾自己”、“不要顾心家里”、“努力努力不后悔”安念忍不住笑了声:“是是,知道了。”最后安念将新的号码给了母亲,嘱咐她记下了。
思索了下,安念还是决定把新号码也顺便发给姐姐。姐姐很快回了信息,询问了安念的近况,然后不小心说到父亲摔倒了右肩膀断了,昨天动的手术。安念的第一反应就是:骗人的,开什么玩笑,怎么会呢?然后故作镇定地回完姐姐的信息,安念就盯着桌子发呆,视线渐渐模糊而又晃动,但安念却感觉不出那液体究竟是不是热的,只感觉到此时脑袋又涨又懵。安念抹掉那些毫无意义的液体,只能将苦涩压下去,继续自己应该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