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不是花中偏爱“梅”,此花开尽更无花!我爱梅的独妍,我爱梅的绚彩,我爱梅的傲骨,更爱梅的心香……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我愿清浅如水,任疏影横斜……
在我心中,其实梅嫂从未离开,也从未走远……
※※※※※
初见梅嫂时,是在那年冬天最冷的一天,也是梅嫂的大喜之日。那年我十八岁。在离家很远的县城里读高中。因为太穷,一般家的孩子念完小学就会辍学,有的在家务农,有的外出打工,以贴补家用。所以像我这样的念到高中的孩子实在不多。
我家住在赣北的一个小山村,这样的山村在赣北这块大地太普遍了,就像散落在天幕的小星星,数不胜数。山村只有百十户人家,坐落在大山脚下,村前有一条小河蜿蜒而过,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子过得简单而又平静。在这样枯燥乏味的生活中,村中每一户人家的大小喜事便会轰动全村,特别是象娶亲嫁女这种大事,有时一闹会有好几天,仿佛不这样,不足以分享喜事的快乐。
那天虽然是初冬的一天,天气却异常的寒冷,一早就刮着刺骨的风,太阳也迟迟不肯出来,邻家低矮的屋檐可以看见倒挂着的短短的冰茬,轻轻敲落,坠在地上,便如水晶玻璃一样破碎了。一早就听见了福贵叔家杀猪的声音,天柱伯爽朗的大笑,以及禾香婶尖细的叫喊把我从寒冷的梦中吵醒,隐隐的听见妈说三愣子要娶媳妇了,要过去帮忙之类的话,而爹被旱烟呛得一边咳一边夸三愣子命好,像他那样傻的人也有人肯嫁……
三愣子是福贵叔家的第三个儿子,福贵叔虽然家底殷实(在我们那应该是最富的),但家运却不太好,三愣子的两个哥哥还未成年就夭折了,三愣子成了家里的独苗,小的时候也生过一场大病,脑子烧坏了,二十八九岁的壮小伙了还像个六七岁的孩子,整天吵着福贵婶要玩过家家,要和小顺子、扁头、田仔他们去抓知了,惹得福贵婶背地里不知掉了多少泪。但三愣子却很有孩子缘,我们都喜欢他,不但因为他从来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而且从他手中总能骗到我们想要的零食。
太阳懒懒的从村前的山岗上爬了起来,福贵叔家的唢呐和喇叭也跟着响了起来,天气变得渐渐暖和了,村里走动的人渐渐多了,他们大都向福贵家送贺礼去的,我们这边的习俗,一般贺喜的准备一两斤好的面和十来个用红纸染过色的鸡蛋,就可以了。然后几乎全家都到东家去等待开席了,所以这样的时刻,是最让人期待的。
而孩子的最大愿望和那些大人一样,是尽早看到迎娶的新娘。男人更多的是为了饱饱眼福,女人更多的是看看嫁妆,孩子是为了得到新娘散发的喜糖。迎亲的乐队吃完中饭就出发了,在大人们抽了几袋的旱烟之后,在那几个累不坏的孩子,在村口和村前的山梁间跑了几个来回之后,我们听到了那熟悉的唢呐和喇叭声。来了,新娘来了,屋里屋外的大人和小孩顿时忙碌起来,大人忙着把拜堂成亲的东西往祠堂里搬,小孩子则哄拥着占据了去祠堂的大路的两边,以便新娘出现时第一个得到渴盼已久的喜糖。我是属于那种介于大人和小孩间的尴尬的年龄的孩子,因为读书的缘故,呆在村子里间相对少,所以和大人小孩都有点不合群,我便站在第二排孩子的后面,等待新娘的到来。
短促的一阵鞭炮声之后,新娘在两位类似现在的伴娘的簇拥下,出现我们的面前,那就是我后来的梅嫂,她清秀的脸庞,一双似含着一潭深水的大眼睛,秀发过肩,用一匹红手帕,松松的挽了个大结,颤颤的好像要随时松散开来,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棉袄,与别的新娘不同的是,她穿的袄的袄面料不是新娘穿的那种彰显富贵的绸缎面料,那种镶嵌金丝的绘有牡丹图案底子的面料,她穿的是那种有点类似绒布的棉袄,袄面的底子是一朵朵小小的梅花,有黄色的、白色的,看上去非常亮眼,非常漂亮,她颀长的身材,在两位伴娘间显得异常显眼,她看上去有点怯怯的,少了点那种新娘惯有的,掩盖在羞涩下的幸福的神情。她一边听主持拜堂的大婶的交代,一边向伸手过来要糖的孩子散发喜糖,喜糖用帕子包着,一人一颗,乎所有的孩子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喜糖,梅嫂把剩下的几颗洒向我们后面的人群,我也抢到了一颗,甜甜的、酸酸的,很有味道。
拜堂仪式结束后,到了婚礼的高潮部分,闹新房。按我们这里的习俗,“三日无大小”,谁家新房闹的越凶,代表他家以后的日子越红火,以后小两口的生活越恩爱。所以往往东家都会赞同并撺掇我们去闹新房。我记得那次闹新房应该是我见到的最凶的一次了。
那间小小的新房挤进了二十几个大人和十多个小孩,连新房的两扇房门和木制的花床都被挤得嘎吱嘎吱的响,开始时闹腾的人们仅仅是逗着傻傻的三愣子去抱新娘,亲新娘,在三愣子笨拙的动作下和梅嫂的躲避中,人们便找到了疯狂的乐趣和笑点,但这样的游戏久了,闹新房的人们便觉的远远不能满足他们藏在内心的那种狂野的愿望了,有几个已经成家的男子,首先按捺不住躁动的情绪,在一声声亢奋的喊声中,轮流着向梅嫂发起了进攻,有的一把拽住她的棉袄,拉
进怀里,随后又使劲的推向另外一位男人,有的揽梅嫂入怀,在她白皙的脸上抹上一道黑黑的锅灰,更有甚者直接如新郎三愣子一样,抱住梅嫂又亲又摸……梅嫂应该是我在山村里见到的最美的新娘,我想闹新房的男人们也和我的看法一样,从充斥在人群里的污言秽语中,我看到了几乎所有男人的不满和亢奋,他们嘟囔着三愣子命好、走桃花运之类的话,实际上心里无不在慨叹和梅嫂相比,自己婆娘的丑陋,所以与其说他们在闹新房,不如说他们在发泄内心的郁懑,也仿佛在今天纵情的嬉闹中,能找到一点稍微满足的平衡……梅嫂一直努力地挣脱和躲避那些粗野男人的手,因为用力的缘故,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她的脸色变得润红,头发上用红帕子挽的结,被拉散了好几次,每次梅嫂都会匆匆地用双手去理好弄乱的头发,她嘴里咬着帕子,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细牙,煞是好看!她昂头用帕子系发的时候,高挺着胸,散发出一种女人的成熟和妩媚。我被人群挤到靠近花床的位置,也是最靠近新娘的地方。闹新房的人们不停地推搡着梅嫂,不让她有片刻的歇息,而梅嫂使命地往花床这边躲,好像这里才是她的"逼难所",原来靠近花床的几个人都会一把将她推出去,梅嫂几次差点撞进我的怀里,开始我只是象征性地往外推,但当有一次她的目光和我的目光交错的时候,我被深深的震撼了,那是一潭如梦的秋水啊,水里含着多少哀怨和委屈,多少无助和期盼……于是每当她被推过来的时候,我都会尽量用手去缓解她的冲力,抑或是暗暗的挡住挤过来的想抓扯她的男人。我不知道她是否明白我的好意,但那一晚,梅嫂始终没有笑过,她始终紧咬着嘴唇,不发一语。喜事在人们意犹未尽的闲聊中结束了,山村慢慢恢复到原来的平静,父母亲在饭桌前也越来越少谈论有关梅嫂的话题,梅嫂的印象也渐渐地从我的脑海中抹去。虽然是同村,但梅嫂很少出门,在村里我也一次没见过她。
又过了半月,有一天我翻过村前的山梁去大姨家送米,送完后往家赶,正走在山路上,迎面走过来一位绰约的女子,我仔细一看,那不正是梅嫂吗?也不知为什么,我竟感到有一点局促和不安,呆呆地站在山路的一旁,也不敢看她,只为她让开一条路。梅嫂看见了我,好像认出了我,她冲我浅浅的一笑,问我:“你不是同村的水伢仔吗?”我点点头,算是回应,我很诧异她那晚在那种闹新房的环境下,还能记得别人叫我的名字,接着又问我去哪里,干什么,我嚅嗫的回答着,竟有一些害羞。但第一次看到微笑的梅嫂,我又感到无比的亲切,虽然想快点走开,却又挪不动脚步,心中又希望能够和她多呆一会。时间仿佛静止了,我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后来梅嫂因为害怕一个人过山梁,如何要求我陪她走一段的,我又是如何答应的,到现在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梅嫂说她娘家有事要回去一趟,也是那一次,我才第一次知道她姓潭,单名一个梅字,这也是后来我称呼她“梅嫂”的由来,我感到梅嫂并不讨厌我,所以和梅嫂聊的更多了些,知道了她父亲因为家里的债务以及生活的负担,把她嫁到了有钱的福贵叔家,知道了她很欣羡我们这些读书的孩子,也知道了她很感激闹新房那天我对她的好意。原来梅嫂一直是个细心的人。那天,我第一次喊她梅嫂时,她还笑着阻止我,她说她才大我一岁多,可以喊她梅姐的,但我说这是村里的辈分规矩,不能改的。那天梅嫂很开心,从她那深如潭水的眼神里我能感觉到,从她那从不轻易露出的微笑中,我能感觉到。也许是担心我回家太晚,或者是看到夜色慢慢从四周笼来,梅嫂让我掉头快点回家。
我一路小跑在回家的山路上,虽然走了那么多山路,竟不觉得一丝的累。我的心情竟然感到无比的舒畅,经过山间的一口小水潭,我看到了一株长在潭边石壁上的梅花,我纳闷我来时竟然没有发现,那是一株小小的梅花树,四周空旷的不见一根野草,显得异常显眼和孤寂,树上开着三两朵红色的花朵,还有几个没有绽开的花骨,迎着冬日的晚风,就那样静静的点缀在仿佛已经枯干的树枝上,而她的下面,便是深不可测的一潭幽水……
和梅嫂有过那次见面后,我便经常在村子里见到她,有时是我早上去砍柴的村口,有时是在我去挑水的井边……而每次见到她时,她的手里总是拿着我们爱吃的东西,或者是一把熟花生,或者是一个甜粑粑,又或者是一把糖果……然后又硬塞在我的手里,一边说她吃了很多,不喜欢吃的话,一边快速的往家走。
短短的寒假很快就结束了,我又回到县城读书,因为路途比较远,我一般一个月回家一次。我清晰的记得第一个月回家时,我在村前的山路边又遇到了梅嫂,她看起来好像有些憔悴。因为不知道我多长时间回家,什么时候回家,梅嫂第一次有些责怪我,后来我知道梅嫂每天都会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等我。我也第一次看到那一潭秋水后面泛起的泪花,但这样的场景只是片刻,她依然笑着问我学习怎样,在学校生活好不好,依然把一把留有自己体温的花生塞在我手里。
再后来,我毕业了,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学校,我不能一个月回家一次了。有时一学期回家一次,有时一年回家一次,梅嫂也越来越少见到了。
后来我留在省城工作,记得第一个月拿到工资时,我准备回家看看。我去街上为爹妈买了一套衣服,经过路边一个小店时,我被里面琳琅满目的小饰品吸引住了,我看到了一件非常漂亮的挂饰,至少我这么认为,一块凝脂如玉的圆石,中间镶嵌着一朵红色的梅花,这让我想起了远在家乡的梅嫂。经过和店主一番讨价还价,甚至是哀求,我买下了那块饰品。
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象着梅嫂看到我送给她饰品的惊喜,觉的回家的路太长了,而我才又恍然记得,又有一年时间没有回家了。
到家了,爹妈非常高兴,叫了好多亲戚朋友来家吃饭庆贺,我草草的应付爹妈和亲戚,吃完饭就出门了。我想快点把那件饰品送给梅嫂,我在村口溜达了好几圈,在她家门口徘徊了好几次,但始终不见梅嫂的身影。按理说,我家这么大动静,几乎全村人都知道我回来了,梅嫂不可能不知道呀。眼看天色已晚,我只得闷闷的回家。
一连几天,都不见梅嫂的踪影。晚饭时,我实在憋不住了,假装不经意的问我娘,娘放下碗筷,叹息了一声,唉!你福贵叔一家都是苦命人呀!从我娘口中知道,原来一个多月前,三愣子去山路边寻找晚归的梅嫂时不小心掉进那口潭淹死了,富贵叔一家一直埋怨梅嫂,梅嫂最终没有等到三愣子头七,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喝了一整瓶农药。母亲说,梅嫂临死的时候,还有点意识,嘴里一直念叨着“水……水……水……",许是她喝了农药,心里像火烧的一样难受,又仿佛像叫一个人的名字,模糊的听不清……
梅嫂的坟就埋在山中的那口深潭边,富贵叔要她在那边也好好照顾他家的三愣子。
那天,天色已晚,我独自来到那口深潭边,找到了梅嫂的坟墓,坟墓不大,孤零零的躺在那里,除了压在坟头的一络还没被风吹走的黄纸,说明还是座新坟外,其他看不出一丝新鲜的痕迹。没有花圈,也没有挽联,更没有墓碑。
我把那块饰品放在梅嫂的坟前,捧了把新土把饰品轻轻压住,我强抑住冲向咽喉的悲怆,但泪水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那时已至冬日,回头我又看到了那株长在潭边的梅花,三两朵红色的花朵,开在冬日的晚风里,是那样孤寂,又是那样的芬芳……
寒风吹过,一朵梅花便被撕碎,散落的花瓣,悄无声息地飘向下面的那口深潭,潭水幽幽,没有一丝的涟漪,就这样静静的伴着那几片落红。那还残留在已经枯萎的树枝上的花骨,依然等待着在明天的阳光里绽放……
这么多年来,每当走在回乡的路上;每当看见梅花;每当夜深的时候……我便会想起梅嫂。其实,在我心里。梅嫂从未离开,也从未走远……
1988年11月严忠福作于罗桥中学
2015年7月整理修改于上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