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独诣之美,在于发舒灵心秀怀之思,极尽要眇馨逸之致。在中国人文化心灵发育史上,宋词意味着一种新境界。姜白石词,“天籁人力,两臻绝顶”(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几乎篇篇都是宋词中的珍品。
白石对旧日情人的一往情深,正如沈祖棻所说:“蛾眉虽自奇绝,而属意故人,所谓”任他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也。“(《姜夔词小札》)吴兴北濒太湖,山水清绝。东西苕溪诸水流至城内,汇为霅溪,流入太湖。词序赞美吴兴”户藏烟浦,家具画船“,”春游之盛,西湖未能过也“。到过西湖、太湖的人都知道,西湖以韵致胜,太湖以气象胜。吴兴春游之盛,北宋著名词人张先有《木兰花 乙卯吴兴寒食》留下写照。白石此词,主旨却并不在春游,而在感发怀人之思。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开头便“从所遇说起,破空而来,笔势陡健,与他词徐徐引入者不同”(陈匪石《宋词举》)。旧曲,旧指旧游,曲指坊曲。“倡家谓之曲,其选入教坊者,居处则曰坊”(郑文焯《清真集校》)。桃叶,晋代王献之妾,桃根是其妹。献之笃爱桃叶,曾作《桃叶歌》赠之,桃叶以《团扇歌》作答(《隋书。五行志》、《乐府诗集》卷四五)。此处用桃叶桃根指称歌女姊妹。水面上忽来双桨,那画船由远而近,船上之女子,乍一睹之,其容貌竟酷似我旧时相知的坊曲情人。仔细谛视,才发现不是。这翻蓦然一惊、一喜、复又释然,而又不胜怅惘之感受,尽见于似之一字。“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歌扇是歌女手持之团扇,可以遮面障羞,上写歌曲之名以备忘。约,掠也,拦也,宋人口语。此处轻约可解为轻接。空中飞花点点,那歌女举起歌扇,轻接飞花,这下可看清了她的真正容颜,真是美艳绝伦。奇绝二字映照开头,暗示出了旧日情人之绝色,亦写出了自己之情深意重。接着词笔悠悠宕远。“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此三句一韵,愈添境界悠远、烟水迷离之致。春意渐远,汀洲已绿,更听得几声凄切的鹈鴂声。鹈鴂,鸟名,即子规、杜鹃、杜宇、鸣于春暮。古人认为,鴂鴂啼叫,百花就要凋零。屈原《离骚》“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可以为证。词中亦多见此一意象,如张先《千秋岁》“数声鹈鴂,对报芳菲歇。”辛弃疾《虞美人》“绿树听鹈鴂,……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此三句以自然喻人事,一笔双关。
春渐远,象征美好往事之渐遥。啼鴂声,更是隐喻美人迟暮之深悲。有此一层意蕴,故直逼出歇拍三句:“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上一韵笔致纡徐和缓,至此换为斗硬生新之笔,寸幅之间笔调截然迥异。杜牧《赠别》:“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山谷《广陵早春》:“春风十里珠帘卷,仿佛三生杜牧之。”三生谓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人生。歇拍化用杜、黄诗句。十里扬州,喻说旧游之美好绮丽。三生杜牧,喻说旧游之恍如隔世,亦暗示着情根之永种不断。唯其如此,前事休说,蕴含词人无限伤心沉痛。直至九年后,白石作《鹧鸪天。十六夜出》,仍有“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之句。
换头又漾开笔锋写景。“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此化用韩翃《寒食》:“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唐宋有清明日皇宫取新火以赐近臣之习俗。此借喻又当清明时节,风景依然,年华却已暗换。奈愁里、匆匆换时节,语意蕴藉含蓄,既是叹惋现境之春暮,又是悲慨今昔之变迁无限伤昔怀人之情,已是词中暗现。于是,笔脉又绕回欲休说而不能之旧事。“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此二句化用韩愈《晚春》:“杨花榆荚无才思,唯解漫天作雪飞。”又当春归,人不得归,一襟芳思,化为寸灰,又何异于榆荚之尽委空阶。大有李商隐“春心莫共花争岁,一寸相思一寸灰”(《无题》)极可注意的是,上二韵所化用的二韩之诗,皆含有杨柳之描写。由此而引出下一韵,实为天然凑泊。“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前句语近周邦彦《渡江云》:“千万丝、陌头杨柳,渐渐可藏鸦。”玉尊,指酒筵。雪喻柳絮。
此一韵之精妙,妙在从现境之杨柳青青,幻化出别时之情境依依。眼前千万缕杨柳深矣,渐可藏鸦,不由人想起当年别筵,细柳飞舞,飞絮漫天,替人依依惜别。从化用二韩之诗引出杨柳之实写,从现境之杨柳引发忆别之幻境,转换自然而意境空灵清远,如水中之舟,镜中之花,天然凑泊,无迹可寻,真有草灰论线之妙。杨柳象征离别之情,最早出于《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刘禹锡《杨柳枝》:“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柳管别离。”白石“合肥情遇与柳有关”(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其《淡黄柳》序云:“客居合肥南城赤栏桥之西,……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凄凉犯》序云:“合肥巷陌皆种柳,秋风夕起骚骚然。”杨柳又隐喻合肥情遇。于是纵笔写出结末:“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此化用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亦含两层意蕴。王维诗原写出柳色,正与合肥风光暗合,一妙也。合肥在南宋已是边城,譬之阳关,尤为精当,二妙也。白石《凄凉犯》:“绿杨巷陌秋风起,边城一片离索。”正可印证。结笔是词情的高潮,又戛然而止,余音袅袅,含不尽之意于言外,深得结笔之妙谛。
此词艺术造诣有几个特色。陈锐《碧斋词话》称白石词“结体于虚”,正可移评此词。这是首怀人词。怀人之词,结构造境神明变化之能事,无过于清真。但清真笔法主要是追思实写,有很强的现实之感,便别具一种引人入胜情味。白石则另辟蹊径,所写回忆,皆一笔带过(但亦极认真),全词之主体构成是写景及唱叹,结体于虚无限感慨都在虚处着笔。词人所着力的是写出其缠绵悱恻之情味、要眇馨逸之韵致。
其效果正“如瘦石孤花,清笙幽馨,入其境者疑有仙灵,闻其声者人人自远”(郭麐《灵芬馆词话》)。追思实写,故浑厚。结体于虚,故空灵。清真以境胜,白石则以韵胜。此词之情景交融,妙在天然凑泊。本词之此中奥妙,在于两个层面。一是写景含有传统比兴之意蕴。如伤春即伤爱情,写柳即写别情。二是写景含有特定背景之指向。如合肥巷陌皆种柳,写柳即是怀合肥情遇。故此词情景交融,自然天成。全词颇以健笔写柔情。开头笔势峭拔,歌扇句笔致旖旎,蛾眉句复为重笔。春渐远一节及下片大半幅皆笔走轻灵,纡徐和缓,但两片歇拍又皆复出劲健清刚之笔。全词又颇以虚字传神。词中虚字如似、正、渐、自、更、了、休、又还是、奈、都、为、初,层出叠见。词中虚字,有如画中空白,皆灵气韵味运行之处,教人随时停下品味,领会其要眇之情,含蓄之致。用健笔写柔情,及用虚字传神,遂形成清刚空灵之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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