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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奴娇·春雪咏兰》鉴赏

  明季爱国志士陈子龙(1608-1647年)字卧子,晚年自号大樽,是著名的诗人与词人。其诗作以慷慨淋漓、沉雄豪迈传世。“苍劲之色与节义相符”(沈雄《古今词话》)。其词作成就更大,曾被谭献誉为明代“第一”(《复堂日记》);但词的风格却“风流婉丽”(《古今词话》)、“绵邈凄恻”    (《明词综》引王士祯语),以阴柔之美擅场,同其诗阳刚之风迥异其趣。这是由陈子龙的词学观所决定的。陈子龙承继了北宋“词别是一家”(李清照《词论》)的观点,在《三子诗余序》等词论中推崇“婉约”说,即传统的“词体以婉约为正”(徐釚《词苑丛谈》)的主张。不过陈子龙的“婉约”说并非单纯复古,继承中亦有变革,具备了新内容,有时代特点。概言之,陈子龙的“婉约”说主张词应以流畅的韵律,婉丽自然的语言,构思婉媚的意境,含蓄委婉地抒发真情实感,寄托风骚之旨即爱国之思、复国之志。“婉约”说指导了创作实践,因此陈子龙有诗庄词媚之别。现试举其名篇《念奴娇·春雪咏兰》为例证。词云:

  问天何事,到春深,千里龙山飞雪?解佩凌波人不见,漫说蕊珠宫阙。楚殿烟微,湘潭月冷,料得都攀折。嫣然幽谷,只愁又听啼鴂。

  当日九畹光风,数茎清露,纤手分花叶。曾在多情怀袖里,一缕同心千结。玉腕香销,云鬟雾掩,空赠金跳脱。洛滨江上,寻芳重惜佳节。

  这是一首咏物词。沈起龙认为上乘的咏物词,“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论词随笔》)。此词足以当之。陈子龙“婉约”说认为填词首先应考虑“用意”,要有“深刻之思”(王介人诗余序》)。所谓“意”即“风骚之旨,皆本言情”或曰“写哀而宣志”(《三子诗余序》)。写于明亡之后的《念奴娇·春雪咏兰》正是旨通“风骚”,构思深刻,立意高远之作。它名为“春雪咏兰”,实际上寄寓了作者亡国之痛、故国之思与复国之志,抒发了深厚的民族感情。顾璟芳曾评此词曰:“此大樽之香草美人怀也。”(《陈忠裕全集》附)。 可见,其词旨继承了屈原《离骚》的爱国主义精神。但是陈子龙“婉约”说重要的美学思想是强调词境“贵含蓄不尽”(《王介人诗余序》),感情表现要委婉,所谓“幽以婉也”(《幽兰草词序》)。《念奴娇·春雪咏兰》言抗清复国之志,就并不如岳飞《满江红》那样慷慨激昂、直抒胸臆,而是采用楚辞美人香草的比兴、象征手法,极其“缠绵猗娜”(《三子诗余序》)之致。全词上片构思了春雪兰残、美人不见的意境,象征时局的险恶,饱含亡国的悲愤;下片借描写昔日美人与兰草之情怀寄托故国之思,并表示了振奋民族精神,争取抗清复国胜利的愿望。

  上片分四个层次:

  一、“问天何意,到春深、千里龙山飞雪?”屈原曾写《天问》,“呵而问之,以泄愤懑”(王逸)。子龙之“问天何意”,同样是抒发“愤懑”之情。“到春深”该是东风化雨,莺飞草长,杂花生树的时节,但天意反常,竟是“千里龙山飞雪”,使江南笼罩在酷寒冻云之中。“龙山”即楚辞《大招》“北有寒山,连龙逴之”之“逴龙”,王逸注:“逴龙,山书也。北方有常寒之山,阴不见日,名曰逴龙。”这里它是满清贵族的象征。作者以北来“飞雪”之肆虐比喻政治气候的乖戾,实指清兵南侵,使“春深”的明朝骤临寒冬之灾。这一层极写政治形势的险恶,抒发了愤懑之情。

  二、“解佩凌波人不见,漫说蕊珠宫阙。”这里写“美人”之消逝。“解佩”用刘向《列仙传》中典故:江妃出游於江、汉之湄,逢郑交浦。郑见而悦之,不知其神人也,谓其仆曰:“我欲下请其佩。”……江妃遂手解佩与交浦。“凌波”用曹植《洛神赋》典,指“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之洛神。“人不见”即指作者心日中的江妃、洛神一样的美人在“千里龙山飞雪”的淫威下一时销声敛迹。这里的美人如同《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中的“美人”,“盖托词而寄意於君也”(朱熹)。在封建社会,国君代表国家,子龙笔下的美人指明朝君国,侧重于国。“人不见”即指明灭亡也。“蕊珠宫”系传说中神仙所居处,这里称“漫说蕊珠宫阙”,意味着京师陷落,也不必说起。这层通过凄婉的境界抒发了作者因朱明王朝覆灭而生的悲痛之情。

  三、“楚殿烟微,湘潭月冷,料得都攀折。”经过前两层铺垫,这里正式“咏兰”——零落之兰。“楚殿”、“湘潭”皆为兰草滋长之地,但今日却呈现出“烟微月冷”的萧索凄冷的氛围。兰草被摧残殆尽,已无兰“五六月盛”(《本草》)的繁茂景象。王逸曾指明《离骚》写“善鸟香草,以配忠贞”    (《离骚经序》)。陈子龙词中的“兰”也是忠贞爱国的志士的象征,并寄托着作者复国的理想。写兰之零落是暗示仁人志士复国理想实现之艰难。

  四、“嫣然幽谷,只愁又听啼鴂”词意至此一转折:兰草并未灭绝,深山幽谷中仍有它嫣然笑容。这意味着志士们的忠贞与理想并未被放弃,口吻中不无自豪之意。但作者心绪复杂,面对严酷的现实,他不能不“愁”,担心幽谷之兰也将零落,理想要破灭。《离骚》云:“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鹈鴂”是兰草不芳的先兆。鴂即杜鹃。词意至此又稍转折,抒写感情可谓委婉曲折。

  总的来看,上片色调比较冷、比较低;但作者的愤懑、悲痛、担心与对君国的忠贞等复杂感情写得真实而深刻,委婉而曲折,与上片相比,下片却是暖色、高调,可分三层次:

  一、“当日九畹光风,数茎清露,纤手分花叶。曾在多情怀袖里,一缕同心千结。”险恶的现实使作者不能不去重温旧梦,借以激发继续斗争的信心与力量。这一层次回忆昔日美人与兰草血肉相连的关系,充满了作者深情的故国之思及对未来的憧憬。词由“当日”二字转入回想。“九畹光风”,是先写兰草之总貌,如同全景镜头:“九畹”即《离骚》“滋兰之九畹”之意,每畹等于十二亩。此极写兰草之丰茂;“光风”突出兰草於丽日和风中流光溢采之神。“数茎清露”则写兰草的具体形象,如同特写镜头:兰草茎叶上清露如珠,晶莹妩媚。这是比喻仁人志士当年忠贞的美德。“纤手分花叶”,由兰草转向关心、培植兰草的美人,是的,志士们忠贞的美德是君国所培育,因此也得到君国的宠信。兰草曾在“多情”的美人怀抱里,结下芳香的“同心之言”,《易·系辞上》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音xiu,味道)如兰。”这“同心之言”就是仁人志士对君国的忠肠义胆。作者对此满怀赞誉之情。它也正是今后“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立场与态度。

  二、“玉腕香销,云鬟雾掩,空赠金跳脱。”此写作者从旧梦中醒来,面向现实,发现美人尚在,但已与兰草分离。“玉腕香销”即兰草之香已不复存在于美人的玉腕衣袖。“云鬟雾掩”,形容美人渴念兰草之憔悴情态。“空赠金跳脱”用《真诰》典故:晋时女仙绿粤华曾降临羊权家,赠权金玉跳脱各一。“跳脱”即手镯,当为美人与兰草“同心千结”的信物。因为兰草“料都攀折”,油然而生“空赠”之憾,突出了君国对仁人志士抗清爱国理想的迫切渴望之心。

  三、“洛滨江上,寻芳再望佳节。”词人最后这一笔把词境推向了新的思想高度:既然兰草与美人早有“同心千结”之誓,而兰草也还尚有“嫣然幽谷”者在,那么就不必悲观、颓丧。作者也深信:“洛滨江上”的美人会回来重振精神,在美好的时节找到芳香忠贞的兰草,重新开创未来。作者此时扫尽上片低冷的色调,使全词境界呈现出朝暾般的亮色来,给人以鼓舞和希望。

  通过上面简析,我们对陈子龙“婉约”说含蓄委婉的要求当有一定感性的认识了。“含蓄者,意不浅露,语不穷尽,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其妙不外寄言而已。”(沈起龙《论词随笔》)词人深刻的思想感情皆无一语道破,而是寄托于“春雪咏兰”的婉媚词境与具体的飞雪、美人、兰草等形象之中,让读者自己去细细体会其言外之意,味外之旨,从中享受到不尽的美感和丰富的诗意。

  陈子龙“婉约”说对语言风格的要求是   “文词婉丽”(《宋子九秋词稿序》),所谓“婉丽”是“既有鲜妍之姿,而不藉粉泽”(《王介人诗余序》)。它有别于镂金错采的秾艳,更不同于粗豪直率的木质。《念奴娇·春雪咏兰》的语言堪称“婉丽”二字,突出的句子如“楚殿烟微,湘潭月冷”、“九畹光风,数茎清露,纤手分花叶”、“玉腕香销,云鬟雾掩”等皆婉而不靡,丽而不俗,既有文采,又自然清新,恰到好处地体现了词旨。

  词是音乐性甚强的体裁,婉约派都十分重视音律。此词也严守词律,其“流畅之调”有“圆润明密,言如贯珠”(《王介人诗余序》)的音乐美,可见子龙之功力。

  最后要指出的是,陈子龙“婉约”说是针对明季词坛意格卑靡、感情虚伪、侧艳俚俗等弊端而发的,因此具有补偏救弊的积极作用。但是也无庸讳言,陈子龙片面标举“婉约”之旨而排斥豪放之风,是有其局限性的。陈子龙词作的成就毕竞难以企及同是抒写爱国之情的辛稼轩豪放词。

念奴娇·春雪咏兰原文

问天何意,到春深、千里龙山飞雪?
解佩凌波人不见,漫说芷珠宫阙。
楚殿烟微,湘潭月冷,料得都攀折。
嫣然幽谷,只愁又听啼鴃。
当日九畹光风,数茎清露,纤手分花叶。
曾在多情怀袖里,一缕同心千结。
玉腕香销,云鬟雾掩,空赠金跳脱。
洛滨江上,寻芳再望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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