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鹅般的爱情，让人想哭一会儿
文/W小姐吴桐
一
奶奶三年前心脏病发去世，死前只喊了两声，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话。
从那以后，爷爷就病了。先是前列腺疾病，再是结肠炎，前后做了两次手术，常常大半夜叫医院的急救车，可是就是不见好转。体重三年内降了20公斤。
近来他每天都说胸口闷，胆囊痛，胃不舒服，头脑昏沉，而且失眠得很严重。去医院，也检查不出有什么大的问题，最后只有看心理医生。
爷爷得的是抑郁症。因为奶奶去世，他每天思虑过度，还一度想到了死。他偷偷去买好了农药，被小叔发现抢了去。
我从新加坡回来，特意去看他，跟他聊天，告诉他病因就是因为他太想念奶奶。他不住地点头。我说，爷爷，你需要转移一下你的注意力。
我提议让他多跟其他老年人接触，他摇摇头，说人家都有伴儿，自己跟人家合不来。我问要不要找个新奶奶作伴，他更是拼命摇头，说我这脾气性格，除了你奶奶，谁都不行。我又提议养个宠物，他还是摇头，说尝试过养了一只小狗，可是没一阵子就觉得心烦，给小叔送去了。我一时语塞，说，除了奶奶，你对谁都不感兴趣。可是你必须给自己找到活下去的意义。
他这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不玩象棋不跟别的老太太闲扯，基本上没有任何业余爱好，唯一的爱好就是和奶奶聊天说话。他说：我现在每天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其实爷爷跟三儿子住在一起，儿媳每天洗衣煮饭伺候周到，孙子也每天下班都回家来看他，可是他还是不开心。他说，你又在国外那么远，也不能常常见到你，我觉得很寂寞。
我说，爷爷，并不是没有人在你身边你才寂寞，而是因为你最想要在的人不在你身边了，你才寂寞。任何人在你身边你都不会开心，除了奶奶。
爷爷这样的人，一辈子心里只在乎两个人，一个是奶奶，一个是自己。他不太在意儿子女儿们的焦虑，甚至连孙子生了重孙，他都不太开心。他只想念奶奶，白天夜里，走路吃饭，他都只想念奶奶一个人。他的眼里，只有奶奶，奶奶走了，他的生活就塌下来，没有了重心。
二
外婆病了有一阵子了。她的病先是忘记一些事情，说不起一些人的名字，记不住一些人的面孔，渐渐的，她已经记不起任何人了。包括我的外公，曾经她唯一认得的枕边人，如今都已经茫然相向。
自从外婆病了，外公就成了24小时的看护+保姆。即使妈帮他和外婆雇了保姆，很多事情他也必须亲力亲为。外婆五十多岁患糖尿病，七十多岁有一天起身上厕所，不小心跌倒，从此就不能走路。如今外婆八十二岁，每天都是外公帮她注射胰岛素，帮她定时定量喂营养品，帮她化验血糖，测量血压和体温。外公说，现在我的这个老伴，就是我唯一的宝贝。可是他的这个唯一的宝贝，早已经不认得他是哪一位。
外婆一九三二年生人，外公一九三三年生人。她和外公是包办婚姻，嫁给外公那年，她18，外公17。她和外公，一辈子磕磕绊绊，也吵过闹过鸡飞狗跳过，但是还是一路走了过来。
外公直到现在还会对我说起，当年看到外婆在院子里跳皮筋，跳的脸庞红扑扑，小辫儿在风中飞扬的样子。那个样子，他永远都记得。
外婆一辈子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是典型的旧式女人，人长得也不漂亮，唯一的优点是旧式女人的会过日子，勤俭持家，吃苦耐劳。外公是读过私塾的，后来从农村走到城市，学习，参加工作，工作后提拔为干部，又仪表堂堂，当年被不少女人爱慕过。只是外公是一个特别死心眼儿的男人，他记得老家还有一个老婆，所以拒绝了不少女人的追求。他当年在某个城市的疗养院疗养，被一个漂亮的小护士追得凶，二十出头的他说自己在老家已经娶了老婆，对方以为是找借口，打死都不肯相信。直到外公写信让外婆来城市和自己一起居住，小护士看到穿着免裆裤手里提着竹篮子来找外公的外婆，转身跑出去，哭了。
外公和外婆在一起整整65年了。65年里，外公从来没在男女问题上动摇过，没做过一件对不起外婆的事，有时候阿姨舅舅们调侃他，问他为什么不把老婆休了在城市里找个有文化有共同语言的女人过日子，他说：这是做人的原则问题。
我觉得65年听起来真的很长，有些人的人生，都没有65年那么久，更不要说婚姻。
可是65年也真的很短，一眨眼，就这么过来了。
后来外婆就得了老人痴呆。起初并不严重，渐渐的越来越厉害，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记忆。她和外公漫长的一生，就轻易被一种疾病抹去了。她躺在床上，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耳朵背得厉害，跟她说话需要保姆在耳边大声呼喊，她也只是缓慢地把眼睛从天花板上挪到你的脸上，一脸的茫然。
前一阵子，妈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外婆病危。我订好了回国的机票，怕见不到外婆最后一面，可是心里最惦记的人，却是外公。我在想，如果外婆去了，外公怎么办，他每天捧在手里的“宝贝”走了，这种打击他能不能承受得起，会不会一下子垮下去。
幸好外婆度过了危险期，只是变得更木讷痴呆，而外公也消瘦了一大圈。
我与外公聊天，说外婆迟早是要去的，况且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去了应该也没有多少痛苦。只是你最让我担心，你要照顾好自己。外公说：我所有的寄托就是这一个老伴，如果你外婆不在了，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三
爷爷和外公的故事，让我心里触动很深很深。我看到他们，替他们感到难过，可是也同样为这份感情感动。更多的，我理解他们的心情。
人这一辈子，并不一定人人都有什么宏图大志，有抱负梦想，有些人可能要过的，就是眼前这一点点小日子。因为世界很小，心里能装下的事情也很小，所以失去了，就失去了一整个世界。
何况，年纪大了，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重新开始，可以任性挥霍，失去了，便觉得人生都没有了意义。
我跟伍先生发短信，我说如果有一天我们都老了，先走的那一个人是你，我会不会也像爷爷，也像外公，想你想得太凶，活着都失去了意义。
全世界都是灰色的，只有你闪着光，可是你的光芒有一天消失了，我该怎么办。
我想到那么多丧偶后陷入抑郁症的男人女人。这种痛谁也代替不了，这种思念日复一日折磨着你的神经，深入到你的骨髓。
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这样，可是这样的男人女人也不在少数。死心眼儿的人，就是对感情陷入的太深。
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的把泥沼里的自己往外面拽一拽，提一提。
四
动物界里，黑天鹅是爱情之鸟，因为它们出了名的对爱情忠贞。不光是因为它们遵循严格一夫一妻制，更是因为黑天鹅刚烈的性情。
据说如果一对黑天鹅夫妇遭遇第三者插足，被背叛的一方就会自杀而亡。如果是在飞行中，会收起翅膀让自己活活摔死。如果是在陆地上，就会把头埋在土里窒息而死。
如果夫妻一方有一个先遭遇不测，另一个会形单影只郁郁寡欢，并且终身不再找其他的伴侣。
我在想，黑天鹅真是一种很奇异的动物，这让我到是也说不清楚是爱得伟大，或者仅仅是死心眼儿而已？
我一直都觉得，爱是源源不断生生不息的。一段感情结束了，自然还会有一段新的生出来，之前的绝望，抑郁，悲观都一扫而光，就像严冬过去，春风吹拂大地的时刻，又有新芽会蠢蠢欲动，破土而生。
我一直觉得人的感情是可再生资源，是充满生机勃勃，有盎然的生命力的。爱情也是如此。我甚至一度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忘怀，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替代的，只要时间够长。
可是我却忽略了一件事情，就是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在有限的生命里，我们的能力也是有局限的，我们若是习惯了一种生活方式或者一个人，有的时候就会很难再去重新开始，也没有了力量，没有了资本重新开始。
而这世间有一种痴情，你说不清它究竟是经年累月下的习惯，还是某些人对爱情理想的执着，有些相对那么平凡，失去后却是绵长的思念和持续的无法愈合的疼痛。
真的，人生最大的考验不是金钱，不是欲望，不是名利，不是成就感，人生最大的考验是面对生死，面对离别。人生最大的修行是放下，唯有放下，才能消除痛苦和执念。
我愿每个人能最终看破生死。但无论看得破看不破，这份黑天鹅般的爱情都让人想哭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