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是什么?是自然变化的规律。天道规律行得通,万物乃昌盛。
帝道是什么?是帝王治国的方法。帝道方法行得通,天下乃归心。
圣道是什么?是圣人教民的主义。圣道主义行得通,社会乃安定。
看清了自然规律,掌握了圣人的主义。上能懂天文,下能知地理,八方的情况都熟悉,四季的农事都了解,他便是德养高的帝王了。一个德养高的帝王,总是约束自己默然守静,决不妄动。对帝王而言,守静,于国于民于己,都有好处。
圣人静,不是因为静有好处,所以静。对圣人而言,一切外物皆不足以撩动内心,所以不守而自静。水静,明澈照见须眉,作镜子用。静水,呈标准的平面,作水平仪,建筑师用。水静了能变得明澈,何况人的精神。圣人自静,他的心啊,天地之间第一灵镜,明澈照见万物真相!
虚空,静止,恬淡,寂寞,无为。这是完整的精神体系,是天地之间最灵的水平仪,是修道养德的最高标准。这个标准要求帝王休政务,要求圣人休俗虑。要紧的是这个休字。休字,人倚树木,享受荫凉,身心俱闲。
帝王休政务,就虚空了。虚空,就能守静了。守静,就能活动了。活动,得到成功,德就立了。
圣人休俗虑,就虚空了。虚空,就能充实了。充实,顺道而行,道就备了。
帝王守静,就无为了。自身无为,大臣就能承担责任,放手工作。工作上轨合道,天下就能普遍无为而自治了。
圣人自静,就无为了。无为的人,就能愉愉快快的了。愉快的人,身心不受忧患的煎熬,就能延年益寿了。
虚空,静止,恬淡,寂寞,无为。万物寻根,都会回到这个体系,坐北朝南,高居君位而皈依这个体系的有尧爷;立南朝北,屈居臣位而皈依这个体系的有舜爷。处在上峰,这个体系便是黄袍帝王或显赫天子之德;处在下层,这个体系便是布衣素王或无名圣人之道。辞官悠游山林,有意要实践这个体系的隐士,著书讲学,誉满民间;从政拯救百姓,立志要推广这个体系的伟人,拨乱反正,功盖天下。这个体系静下来,化身为圣人;这个体系动起来,化身为帝王。这个体系最尊贵,虽然无为;这个体系最美好,虽然朴素。
虚空,静止,恬淡,寂寞,无为。这个体系就是宇宙精神。世界上的一切存在,追索其根,都在宇宙精神,人若修道养德,皈依宇宙精神,他就同大自然密合了。他若服务社会,定能消除对立,化解纠纷,与人合作,受人欢迎。能同众人谐和,他便是人乐。能同自然谐和,他便是天乐。
有学生说:“天乐乐在哪里,不好体会。”
于是我朗诵了一首诗:
大宗师啊大宗师,
你是天下第一暴力,最最凶横无理,
擂万物成齑粉,杀生命如杀死虱虮,
什么义与不义,你从来不介意。
大宗师啊大宗师,
你是天下第一温馨,最最慈善有情,
养万物成繁盛,抚生命如抚爱幼婴,
什么仁与不仁,你从来不承认。
大宗师啊大宗师,
你是天下第一老叟,最最顽健高寿,
与时间成孪友,享遐龄如天长地久,
青春永远驻留,你从来不衰朽。
大宗师啊大宗师,
你是天下第一巧匠,最最智慧高强,
化虚无成万象,造宇宙如神工建房,
功劳完全隐藏,你从来不亮相。
学生说:“大宗师不是人,是道。”
我说:“你学道,了悟到道之乐,便是天乐之所乐了。我从前讲过,了悟天乐的人,生,顺随自然发展;死,参与物质变化;静,阴气般的凝静;动,阳气般的波动。由此可知,人若了悟天乐,不招老天怨恨,不受旁人排斥,不被外物拖累,不闻野鬼诮骂,身心潇洒,乐在其中。我从前讲过,他的自动不是有心,正如天穹自转;他的自静不是故意,正如地面自安。怀着坚定信念,国王似的坐北朝南。鬼怪不敢捣乱,精神不知疲倦。他有充分把握,百姓能从善,能服管。这话的意思是,把自己的虚空静止推广到全世界,让所有的事物和自己一样的虚而空之,静而止之,便是天乐。从更高一层说,天乐就是圣人的心,道心,志在教化民众,而且乐此不疲。”
尧帝在位,舜任总理。闲时。二人观天。
舜问:“作为天王,你的用心又该怎样?”
尧说,“顽民不听话,我要容忍,决不谩骂。贫民无生计,我要救济,决不抛弃。对死者,要怜悯。对儿童,要保护。对妇女,要同情。这些是我用心之所在了。”
舜说:“说好吧,够好了。如果作为天王、更大一些,就更好了。”
尧问:“怎样更大一些?”
舜说:“天王有德,大夫安宁,日月光明,四季有序,正常运行,好比昼夜循环非有意,好比云聚雨落本无心。”
尧说:“咱俩从搅搅[扌妥][扌妥](读rua2),合成一人吧?你同自然谐和,我同众人谐和,合起来更好。”
自古以来,从黄帝到尧舜谁不赞美天地伟大。古代帝王统治天下,怎样取得成功的哟?说来很简单,大些更大些,向天地学习,不要天天尽抓鸡毛蒜皮。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鲁国政局动摇,可能爆发内战。孔子收拾最具有价值的书籍六种,所谓六经,亦即《诗》《书》《易》《礼》《乐》《春秋》,每一种若干卷,一卷卷卷起来,包扎成捆,牛车西运河南洛阳。洛阳是天下的首都,周朝中央政府所在。中央档案室的官员说库房已爆满,拒绝代管这一车书籍。孔子求情再三,奈何官员铁面。随员兼保镖仲子路先生,是孔子早期的学生,建议说:“学生听说中央图书馆前馆长老聃,现已辞职卸任,回家隐居。老师去求他写封介绍信,把书交给中央图书馆代管吧。”
孔子说:“太好啦!”吩咐子路留在洛阳照管书籍,他去楚国苦县乡间,登门拜望老聃。
老聃说:“不行呀。”
孔子详细陈述六经内容,想让这位无为主义大师明白,这些书籍真是文化瑰宝,经天纬地,继往开来,比一切都重要。
老聃心不在焉,听得颇不耐烦,摆手打断孔子的陈述,说:“太罗唆。扼要讲给我听。”
孔子说:“扼要讲嘛,就是仁义。”
老聃说:“请问,仁义是人类的本性吗?”
孔子说:“当然是。君子离开了仁,在社会上怎么做人;君子抛开了义,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仁义不仅是君子的本性,也是修道养德的真人的本性呀。你提出这样的问题,是什么意思啊?”
老聃说:“还要请问,仁义的内容是什么?”
孔子说:“心术正直,态度和蔼,博爱众人,大公无私。就主体而言,这些都是仁义的内容。”
老聃说:“唉哟哟!刚才的话,令人担忧。世道人心如此之坏,他还要去博爱,岂不迂腐可笑,未免太不现实。宣言自己无私,让大家说他好,这正是自私哟。先生提倡仁义,要使万物不失牧养,是吗?可是,天反常,塌了吗?没有。地反常,隐了吗?没有。日月失明了吗?没有。星辰出列越座了吗?没有。禽兽失群了吗?没有。树倒了吗?没有。谁要你滥操心!先生仿照天德做人,顺随天道做事,就很不错了。何必高举仁义大旗到处叫卖,就像丢失小孩,沿街打鼓寻找似的,惹人发笑。唉哟哟!你可别搞乱了别人的本性呀!”
孔子返回鲁国,把这一车书籍秘藏入家园的夹墙内,才算放心。
民间侠士,姓成名绮,麻衣草鞋,腰悬短刀,大步踏入老聃住宅。不去正厅,而去园墙角落寻找鼠洞,抽刀刨开看了,又去厨房检查了食品柜。侠士成绮走出厨房,面有怒色,到正厅见老聃。
老聃放下手中的笔,请来客坐。
侠士成绮自报姓名,声若洪钟。他以问罪的口吻说:“久闻大名,都说你是当今圣人,所以我不远千里来见你。一路晓行夜宿,走了百天。双脚磨起水泡,水泡磨成血泡,一层层趼皮哪,一天也不休息,奔命似的跑来参拜圣人。现在我总算把你看透了,你不是圣人。你不是!鼠洞中有你倾弃的剩饭,白生生的粮食。暴殄天物,这是你的不仁!食品柜里凉拌菜啦煎炒菜啦五味俱全,太好吃。吃不完,还囤积,这是你的不义!”
老聃反应冷淡,无意辩解。侠士成绮不免大失所望,自讨没趣,回头走了。
第二天,又来了。他以抱歉的口吻说:“昨天语言冲撞,冒犯你老,是我太偏狭了。今天我纠正了,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纠正。”
老聃说:“我不是弄巧炫智的俗士,也不是超凡入圣的伟人。人生的这两段路程,我敢说我先后走完了。昨天晤面,你说我是马,那就叫我马好了;你说我是牛,那就叫我牛好了。万一我真是马真是牛,你给我以马牛的名称,而我又拒绝,那我就会惹祸了。是马是牛,已经犯错误了。拒绝马牛的名称,便是犯了双重错误,所以会惹祸。现今我呢,牛帽马帽,俗帽伟帽,给啥戴啥,戴得口服心服,一贯的服,本能的服,自然的服,不是认识到应该服才服的。”
侠士成绮火气尽消,跟着老聃走出正厅,散步庭园。不敢挡住阳光,不敢践踏脚印,小心追随老聃左右,鹅步缓行。他以温驯的口吻问:“我该怎样修身?”
老聃说:“你的脸貌孤傲不群。你的目光灼灼逼人。你的颊额高,显露机敏。你的嘴巴阔,咬出猛劲。你的仪态如险峰向八方挑衅。你的灵魂如狂马想挣脱系绳。你办事,固执己见,顽梗不化。你出手,扣动扳机,一触即发。你观察,入木三分,令人害怕。你用心,智巧练达,示人圆滑。总而言之,你已丧失天真,只剩下假假假。修什么身,告诉你吧:有人来自边境,姓窃名扒!”
侠士成绮羞愧脸红,急忙告退。老聃仍然反应冷淡,踱回正厅继续写书去了。
我们的先师老聃说:“道啊,囊括万物,不论巨细,件件齐备。道广阔,看不见边。道深沉,测不到底。刑,德,仁,义,好比树有根,根在精神体系。所以,颁布刑律,普及德育,规范仁义,这些大事必须至人亲手处理。至人治国,担子虽然重,他却放得下,挑得起。他不参与争权夺利,哪怕官场闹得污烟瘴气。他不投靠谁,也就不至于随着别人左迁右移。看透世界真相,皈依宇宙精神,所以他能独立天地,抛开万事,保持灵魂不疲弊。弄通大道,符合大德,少谈仁义,不用礼乐,这便是至人追求的目的。”
世人相信道中书中,所以读书学道。道既然受重视,书也跟着受重视了。书不过写语言成文字而已,重视书又不如重视语言。语言之所以受重视,全在所蕴藏的意思。没意思的话,谁听。可见应该受重视的是意思,仅仅是意思。意思的背后还有难以表达的玄妙的东西,那是语言无法说清楚的,文字无法写明白的,而又正是最关键的东西。通常说的妙不可言,就是指的这类东西。
世人重视语言,所以传授书本,父而子,师而生,久传成统。那些玩艺儿,他们重视就重视他们的吧,我仍然不重视。我认为他们重视的那些,恰恰不是应该重视的;应该重视的,他们倒轻视了。用视觉器官认识世界,但见形状和色彩而已。用听觉器官认识世界,但闻名称和声音而已。视听所及,全属皮相。可悲啊,世人误把皮相当作真相,说他们已经认识世界了,认识万物了。他们被形色名声迷惑,停留在感性认识的表层,无法深入理性认识和灵性认识,永远看不透世界真相和万物真相。真相啊真相,内行懂得,说不明白;外行不懂,滔滔不绝。实际情况就是这样,而世人不晓得!
春秋时期五霸之首的齐桓公,好战兼好学,闲时堂上读书。一日,御用轮匠名扁,是斫车轮的老手,应召到堂下修车轮。轮扁右手伯锤左手钢凿打卯眼,砰砰磅磅,敲得满堂轰响。抬头瞧齐桓公读书十分专心,还嗯嗯嗡嗡的摇头朗诵。山东人嘛,鼻音又重,瓮声瓮气,难听极了。轮扁觉得做工受人干扰,分散心思,影响手艺,胸中冒火,丢下锤凿,跨上高堂,大声叫喊:“敢问老爷,俺老粗听不懂,你那书上说些啥玩艺儿哟?”
桓公说:“圣人讲的话呀。”
轮扁说:“圣人还在世吗?”
桓公说:“好蠢!逝世多年啦。”
轮扁说:“这么看来,老爷读的不过是古人酿酒剩下的糟粕罢了!”
桓公说:“寡人读书,轮匠跑来批评,这还象话吗!你说说。说得脱,走得脱。说不出道理来,我要你命!”
轮扁说:“俺自幼只晓得选檀木,操斧锛,听车轮,就讲讲斫车轮的道理,供老爷参考吧。轮辎要打卯眼,逗插辐条。卯眼大了一丝,辐条敲插入内,暂时牢固,日久松动,便会脱落。卯眼小了一毫,辐条敲插不入,强迫打入,轮辋裂缝。日久会破。必须丝毫不差,大小正好。要做到这点,不但凭手艺,还得用心思。最关键的技巧,心头明白,口头说不清楚。俺没法传授给儿子,儿子也没法学到手。所以俺七十岁啦还在这里斫车轮,找不到接班人。古人死了,没法传授的东西也跟着他进了棺材。留给后人的书,你正在读的这一捆竹简,依俺的经验看,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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