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很不少吧,早在童年已被儒师灌了一脑袋的 仁义礼乐,塞了一肚皮的富贵荣华。天性被扭曲了。正德 被扳歪了。一副庸俗嘴脸,不好恭维他。现在据说醒悟, 他要发愤求学以恢复天性,他要深刻反思以回归正德。问 他:“求学学什么?”他答:“读儒圣的书。”问他:“ 反思怎样思?”他答:“听儒贤的话。”他哪知道,那些 书愈读天性愈渺茫,那些话愈听正德愈遥远。糊涂虫是这 类人的共名,我还能说什么。
古人修道,不在乎读不读,不在乎听不听,总在恬静 。安恬守静自然能培养出智慧来。智慧培养出来,不拿到 社会上去滥用,还须用于自我反省。这便是用智慧反哺恬 静了。智慧与恬静循环不已的互相促进,以恢复天性的和 谐,从而得道。古人修道,以自己的德行影响别人。别人 得助,也许从此走上正路,但是这种影响是潜默的,非强 加的。以自己的德行强加别人,只能扭曲别人的天性。
太古时代,人类日子过得混混茫茫,共同分享恬淡。 彼此甘于寂寞。那时天地间的阴阳二气,各自安静,互相 谐和。鬼神都无为,不制造麻烦,一年四季循环有序,从 不乱套,一切生命活够天年,从不短寿。人固然已掌握相 应的知识,但是不去推广应用。这是最单一的至德之世, 连酋长也没有。当时大家做任何事一律随顺自然,根本不 必有为,所以无为而治都还谈不上呢。
后来才是远古时代,非单一的至德之世,上有酋长了 ,下有百姓了。大酋长燧人发明用火,大酋长伏牺发明畜 牧,他们相继以无为治天下,由于物质生活有所改善,人 类日子过得好了。虽然仍是至德之世,大家顺随自然,毕 竟难返单一状态。这是德衰了的结果。
再后来德更衰,国王取代了大酋长,炎帝黄帝相继以 有为治天下。这是有德之世,大家不再顺随自然,生活方 式开始装模作样。所幸者尚安定,百姓得过且过。
再再后来,德衰到底,有德之世遂结束。尧帝舜帝带 头以文明治天下,所以官阶增设,百姓划分等级,生活方 式更加装模作样,而且五花八门。文明社会,狡诈取代淳 厚,浮华取代朴实。只要能见效,哪怕背道。只要行得通 ,哪怕丧德。于是大家不顾天性,想怎样便怎样。人人怀 着忮心,互相嫉妒。为了稳定社会秩序,官方用尽心智和 能力,仍嫌不够。于是又在文明教化之外,颁布条文治罪 ,另添扑板打臀。条文坑害老实,扑板威慑心灵。百姓从 此困惑迷乱,丧失了原始的天真。
这样看来,社会抛弃无为的大道,大道远离有为的社 会,已经很久了。社会与大道互相离弃了,不想再合作, 还去邀请道友振兴社会,还去呼吁社会宏扬大道,岂非空 话也哉!有人认为关键就在圣人不肯出山。须知当今现状 ,大道绝无机会振兴社会,社会绝无兴趣宏扬大道。哪怕 恭请隐居的圣人出山来,他的那一套圣德仍然吃不开,他 就天天坐在十字街头,还是精神隐士一个。
这可恼的社会,你纵然不隐,也等于隐了。不是你要 隐,是你被隐了。隐士,有现代的,有古代的。现代隐士 愤世嫉俗,动辄不屑,显得不群,较情绪化。古代隐士不 是藏身不肯亮相,不是闭嘴不愿议政,不是怀才不想报国 ,只是机会不到罢了。机会一到,他的主义大行天下,实 现了无为的理想国,他自己便同天下人一起回归单一状态 ,再也不留个人功名,使天下人都忘记他。机会不到,他 的主义走投无路,这是道穷,他便转入地下,树根似的深 深隐藏,心安理得,静待春回大地。可见无论顺境逆境他 都不显不赫,不象一些现代隐士,机会一到,红得发紫。 这是他养生保命的方法。
修身原则,也有现代的,也有古代的。现代修身,以 有为为原则。古代修身,以无为为原则。古人修身,如何 对待知识,有三不焉。
一不粉饰知识。真知识本来是朴素的,如实传授便是 。不可花言巧语,逞辩嘴而吹之。
二不误用知识,知识对人未必有益。给世界添麻烦的 知识,给未来贻灾祸的知识,皆不可用。
三不迷恋知识。求知识而亏健康,爱知识而成书呆, 放弃了作为人应享有的正得,有损正德。
这三不归结为站稳自己超然不群的立场,恢复人的天 性,让知识引我们顺从自然,实现无为。除了无为,还有 什么可为的呢?没有了。
修身还包括行道与识德。行道既然以实现无为为目标 ,道就必须大行天下。所以,行道不能小行一乡,做些修 修补补的工作,还冒充成绩。识德既然以恢复天性为目标 ,德就必须大处着眼。所以,识德不能小处窥察,得些琐 琐碎碎的见识,还当作德行。琐碎见识有害于德。修补工 作有损于道。
这二不仍然归结为站稳自己端正的立场,不去俯身迁 就小行小识,如此而已。
通过修身,实现自我。自我实现了,人便得志了,这 就是说,你心头盼望的全都有了。人心头盼望的彼此不同 ,这就是人各有志了。
古人质朴,所谓得志,绝非指的坐小车啦戴官帽啦等 等。只要自己心头满意,程序高到十分,没法再添半分快 乐,在古人看来,便是得志了。
现代士人很难满意,不过只要有小车坐,有官帽戴, 在他们看来便是得志了。当然,情形并不全是这样。现代 有极个别恬淡之士,古风犹存,认为小车和官帽与天性无 关,与正德无关,有也可,无也可。在他看来,一切身外 之物,包括车帽,如果来了,也是过路投宿之客。客来投 宿,店主设法谢绝,客走,没法挽留。所以,戴着高品帽 ,坐着豪华车,驰过洛阳双阙下,也不见他自我感觉有多 良好。一旦垮台,贫了贱了,布衣草鞋,寒伧一似在下庄 周,他也不向世俗低头。昔年的车帽,今朝的衣鞋,在他 心头,有相同的满意程度。固然不见得欢喜,但也不至于 忧愁。从前是怎样,现在也是怎样罢了。可惜这类恬淡之 士太少。
绝大多数现代士人,一旦爬上显士阶层,便视富贵荣 华如体内的心肝脾肺,有了便得志了。得志便乐不可支了 。你提刀要给他一一割去拿走,他是如何痛苦,那副要死 不得活的样子,可想而知。据我猜测,当初得志,他那乐 不可支很可能羼了假,未必十分快乐。志能得,也能失。 患得患失,所以当官兢兢业业,早晨乾乾,夜晚惕惕。他 那快乐的笑脸掩盖着恐慌的内心,何尝真快乐呢。
年轻时在洛阳看杂技,高竿顶上倒挂金钩,好有趣! 瞧那演员,脚蹬天,脸朝地,挂在半空,回旋如意。上下 颠倒,堪称国技。后来投身社会,懂得一些道理,才发现 这玩意儿根本不稀奇。那么多的士人,你瞧,在玩倒挂金 钩的人生游戏。他们颠倒了物我的关系:捞到了车帽,淹 没了自己;丢失了天性,学得了仁义;洗褪了正德,染透 了庸俗;换来了恐慌,付出了闲逸。就那样鸡鸭似的倒提 ,不能下地,直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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